天纹(出书版)_分节阅读_第10节

  北镇是锦州下面的一个县级市,以前指导当地公安机关的刑侦工作,我没少往那里跑。由于是我的家乡,对此我颇感好奇,还是忍不住追问她去北镇的缘由。
  自我进门起,那个叫楚轻兰的女孩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跟我打招呼,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此时她却突然抬起头,一把扯住桑佳慧的胳膊,满脸紧张地说:“桑姐姐,不能说啊。”
  不等桑佳慧答话,那个黑老五也晃了晃脑袋,嘿嘿一乐,“说不得,说不得,这个事儿,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
  虽然我非常想知道事情的具体情况,但看他们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显然还是拿我当外人,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就不再继续问了。一想到好不容易抓到的救命稻草一下就没了,我心中万分沮丧,手里捧着红木龙板,坐在一边发呆。
  估计是看我心情不好,桑佳慧安慰了我几句,又告诉我,由于小唐曾帮助他们破解瓷盘的秘密,算是已经卷入故宫事件,为防备之前那些幕后黑手的加害,国安局已派出特工人员贴身保护她。我在沈阳调查期间,如果没有合适的落脚地,可以搬来跟小唐同住,足以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我假装考虑了一会儿,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其实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如此一来不仅可以省去住旅馆的不方便,还可以细细追问小唐,没准可以得知红木龙板的端倪。
  晚上,桑佳慧开车将我带到小唐家中,安置妥当后,大家又在附近的东来顺吃了顿涮羊肉,聊了聊彼此的近况。席间我发现,原来那个黑老五是回族。
  桑佳慧性格沉稳,言语不多,小唐和那个楚轻兰也不怎么说话,我是外来人,和他们不熟,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黑老五扯着破锣似的嗓门,高谈阔论,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大概八点半,桑佳慧结了账,我们互相道别,各自散去。
  与小唐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人尾随,几次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发现,但那种感觉却又非常真实,也不知道是桑佳慧口中的国安特工,还是之前那只幕后黑手。不过我也懒得去猜了,国安的实力我清楚,如果有人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我,那纯属于自己找死。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桑佳慧突然打来电话,说他们马上就要起程去北镇,进行故宫事件的后续调查,又叮嘱我行事小心,有了困难和危险,可以直接向厅里请求援助,毕竟曾经都是公安战线的同志,大家不会袖手旁观的。
  听她这样说,我心底涌起一股酸涩,不过我还是祝她一路顺风,早去早回,顺便再帮我打听一下有关我的案件的进展程度。
  随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住在小唐家中,除了去附近市场买菜,平时尽量减少出门的频率,以免招惹上麻烦。
  时间一久,我发现小唐的性格有点儿孤僻,平时待人接物极为冷淡,尽管彼此搭伴生活,却并不怎么与我说话,没事便反复擦那些文身用的银针。
  我这个人好奇心很重,遇到什么都想打听清楚,曾试探着问她,怎样学成文身手艺,身世如何。小唐或避而不答,摇头淡笑,或东拉西扯,转开话题,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我知道这类手艺人都有自己的怪癖,也不好太过强求,又问她店门外悬挂的那副对联代表何意。小唐倒不隐瞒,说是墨门历代传下来的,算是一个门规,需要时时谨记。至于其中缘故,她也不知道。
  关于如何在器物表面施展刻形,小唐显得颇为自负,当即打开了话匣子。她告诉我,文身手艺看似平平无奇,其实里面的奥秘无穷,作为一名优秀的文身师,必须熟知各类材质的属性,能够辨识其纹理走势,利用绝妙的手法行针,而不是一味地使用蛮力。否则手就不是手,而是钻头。再说了,有些极其坚硬之物,就是金刚钻也未必钻得开。为了让我有直观的感受,她让我拿出红木板,要亲自落针尝试。
  见她有意演示,我心头大喜,也想看个新鲜,立刻取出红木板交给她。小唐却没有接,而是先去卫生间洗净双手,说是墨门自古便有规矩,文身刻形前必须净面洗手,所用银针平时都要插在名贵的硬檀木上,保持洁净润泽,以示对受刺人、物的尊重。
  准备工作完毕后,小唐把红木板平放在桌子上,指节轻轻叩击几下,发出清脆的金属声音。她缓缓地点着头,左手食指指肚不停地抚摸着板面空白处,偶尔指头轻微下压,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品味着什么。同时,右手拇指、食指捏住一根三厘米长的银针,轻轻地掠过板面,发出沙沙的声音。突然,她手势一顿,腕子急抖,迅即向下刺去,咯吱一声轻响,针尖竟然微微没入少许。
  她立即将手掌上提,指尖向下,捏住银针尾端向内猛刺。就见细细的针体颤巍巍地抖动着,犹如面条一般逐渐弯曲变形,针尖与板面的交接处,发出执拗刺耳的磨牙声,却始终不能前进分毫。
  较力良久,小唐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慢慢淌下,指甲开始发白,手也跟着抖动起来,想来极其耗费气力。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指端揉搓几下,慢慢拔出银针,板面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小针孔。
  我清楚红木板的坚硬程度,小唐单凭一根细针就能刺出洞眼,还真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我伸手摸摸,感觉针孔周围比较圆滑,但与龙纹比较还是相去甚远。
  小唐一脸沮丧,轻轻地摸着红木龙板,恨恨地说:“唉,本事还是不到家啊,也就这样了。”然后又讲出一堆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就是觉得挺玄乎,估计是文身师特殊的手艺吧。
  望着红木龙板,我忽然想到,舅舅身上那块战士容貌的文身又是何人所刺呢?但由于人皮不在手边,单凭一张照片,小唐也无法说出具体,只说刺法非常精妙,她都未必能够做到,肯定不是普通文身师的手艺。
  时间过得飞快,我在小唐家已住了半月有余,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就是睡,倒是养起了膘,气色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连日来毫无异动,我心里开始长草,坐立难安,决定不能再浪费时间,立即展开自己预先计划好的调查。
  当时沈阳方面来参加舅舅殡礼的人很多,基本都是舅舅求学期间的师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徐万里的老人。他来的时候前呼后拥,排场特别大,事后又被市政协和画院的领导请去吃饭。听母亲介绍过,徐万里是鲁美的老教授,中国著名的油画家,也曾参与过全景画的创作。舅舅求学时一直拜在徐万里门下,与老师的感情很深,当年得以进入创作组,还是徐万里力推荐的。
  对于徐万里这种名人,打听起来十分容易。搞到住址后,在一个周日的下午,我拎着两袋水果,敲开了他的家门。
  徐万里身材瘦小,满头银发,虽然手拄拐杖,腰板却依旧挺得笔直。他还没等我表明身份,就一下拉住我的手,惊喜地说:“丫头,你是英石的外甥女吧,叫肖……肖薇,是名警察。上次在锦州没顾上跟你说话,你是来看我的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说:“徐老,您真是好记性,我这次到沈阳出差,顺便来看看您。”
  徐万里连声说好,把我让进屋里,热情地招呼着。由于耳朵不太方便,他说起话来声音很大,显得中气十足。
  徐万里的老伴慈眉善目,一副温良贤淑的模样,她含笑倒上两杯清茶,就退回了里屋,留我们在客厅说话。
  寒暄过后,我有意把话题转向舅舅,试图从他嘴里套出些东西。徐万里手抚胡须,感慨连连,声调之中,有种特殊的感伤落寞。他滔滔不绝讲了半天,尽是舅舅求学期间的种种琐碎轶事,人物地点,时间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可见对自己的爱徒记忆犹深。
  这些话勾起了我对舅舅的怀念,心头一阵阵发酸,就捏住额角,沉默着没有接话。
  徐万里喝了口茶,又讲了几句别的,随即话锋一转,告诉我:1986年9月,解放军总政治部组建全景画创作组,从全国调集了三十多个画家,都是当时已经成名的学者和教授,原本也轮不到舅舅这种初出茅庐的学生,但他一直认为舅舅天赋极高,是可以栽培的好苗子,就再三向上保荐,总算让上面多加了一个名额。
  那个年代的人很单纯,面对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务,只是感到光荣和兴奋,完全出于无私奉献,根本不会计较什么报酬,各自划分了一片创作区域,就分别去实地采风。记得那年舅舅才三十出头,是组里最年轻的小伙子,每天忙里忙外,风风火火,干劲十足。也正因为有了这次机遇,舅舅的画风才受到肯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在油画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后来每逢舅舅来沈阳拜会自己,都说是因为老师的推荐才造就了他的今天。
  说到这里,徐万里顿了顿,长叹数声,哀伤地说:“五十多岁,正是一个画家创作力最强的时候,但可惜啊,你舅舅他……他走得太早了。”
  我轻轻点着头,内心深处却涌起一番别样感触:舅舅在当年发现红木板后,独自守着秘密生活了二十多年,又没有妻子儿女可以去倾诉,这该是怎样一种沉重压抑的负担啊,想想都让人觉得痛苦不堪。如今他骤然离世,何尝不能说是一种解脱呢?
  见我始终不说话,徐万里眨眨眼,似乎察觉到一些什么,微笑着问我:“孩子,你大老远地跑来看我,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该是有什么事儿吧?”
  我心中一动,望着老人慈祥的面孔,想到他是除了我与母亲之外,舅舅最为亲近的人,原本的顾虑顷刻间打消,决定不再隐瞒,就将舅舅去世前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为了不引起老人的担心,对我之前经历的种种遭遇,一概没有提及。
  徐万里半躺在太师椅上,双眼眯成两条缝,右手捻着胡子,静静地倾听。等我说完了,他慢慢摇着头,眼球快速旋转,左手不断地敲打着椅子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片刻,他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看来,他还是没有躲过去啊……”
  他苍老的声音在客厅回响,客厅忽然显得空荡荡的。
  我听得莫名其妙,什么躲不躲的,刚要开口问他,徐万里猛地坐起身子,右手一把扣在我的手腕上,力道很大。
  老人把头凑过来,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极快,“那天晚上,大概是11点多,电视都没台了,我洗漱完,刚想上床睡觉,你舅舅从外头跑进来,脸白得吓人,好像见了鬼。他坐在我对面,耷拉着脑袋,半天不说话。无论我咋问,他都不说话,又要拉着我出去喝酒。我说天太晚不想去,他不答应,就这样拉我,就这样……我就知道……他出事了……”
  徐万里扣在我腕上的手指一捏一捏的,那是意味深长的力道。
  二十多年前,舅舅用这种力道,传递了自己的恐慌,今天,徐万里老人用这力道,一下子就拉着我穿越时光的隧道,回到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让我感到无比的真实和震撼。
  徐万里慢慢松开了我的手腕,偏头望向窗外渐渐阴晦的天色,眼神空洞,语调低沉……
  舅舅拉着徐万里,走出军分区招待所,缓缓穿越冷寂昏暗的街道。
  来到附近一家临街的小饭店,舅舅点了几个炒菜,要了一瓶二锅头。徐万里坐在舅舅对面,心中非常纳闷,英石向来滴酒不沾,怎么今天破例了,看来是遇到麻烦事了,而且还不是小事。
  酒菜上桌后,舅舅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咕嘟一口喝干。他咬牙切齿,踌躇了很久,忽然探过脑袋,低声说:“老师,您知……知道吗,他……他们还在。”
  这句话没头没尾,来得相当突兀,让人不明所以。徐万里愣了愣,急忙放下筷子,问道:“你说什么……什么还在?”


第11章 :什么还在?
  舅舅就像没听见似的,表情呆滞,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徐万里,眼神中渐渐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晕。被这双眼睛盯着,徐万里有种蜈蚣在背脊上缓缓爬行的感觉,又冷又痒,非常不舒服。
  舅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视线突然越过肩头,瞬间,神情变得惶恐不安。他张大嘴巴,喉结骨碌碌地上下翻滚,发出一连串咯咯的奇怪响声,好像在嘟哝着什么。
  徐万里很是奇怪,立刻循着他的目光,扭头向身后望去。
  后面是迎街的店门,挂着一条厚重的黑色棉门帘,门边泛黄的墙壁上,钉着一个很大的木头镜框。镜面凸凹不平,结满了污秽,不但裂开了一条口子,还附着薄薄的水雾,令舅舅的脸孔随之扭曲变形。
  或许是由于角度问题,看着看着,徐万里渐渐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镜中的那个“舅舅”才是真实的。而且他那双眼睛还微微闪光,无论怎么移动角度,都始终在盯着你。
  徐万里越看心里越发毛,更是有些不耐烦,回过头问舅舅:“英石,你到底想说啥?什么他们还在,他们到底是谁?”
  舅舅用力吞了口唾沫,嘴角抽搐几下,嘴唇张合着,好像要说话,但又猛地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地低下头,肩膀剧烈抖动着,呜呜哭了起来。
  那个寒冷的冬日深夜,那个破旧的小饭店中,舅舅涕泪横流地哭了很久,无论徐万里怎样追问,他都不再继续讲下去。
  此后,舅舅擦干眼泪,也不吃东西,只是不停地大口喝酒,时不时地抬起头,两眼通红,呆呆地望向对面的镜子,神情木然至极,口中不停地念叨着:“他们还在,他们还在……”
  凌晨一点半,小饭店打烊,舅舅已喝得不省人事。徐万里雇了辆三轮车,把酩酊大醉的舅舅送回招待所,又跟服务员合力架着他,来到所住房间,将他放在床上。
  为了能让舅舅睡得舒服些,徐万里脱去舅舅的鞋袜,又解开衣扣,翻过身体,扯住袖子拉了下来。
  盖被子时,徐万里无意中发现,舅舅的白背心下面,好像有一小块模糊的阴影。
  如果不是因为徐万里的好奇心,或许事情就会这样平静地过去。但在当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往下拽了拽,他忽然发现,在舅舅的后背正中,有一张小小的人脸。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正面肖像,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描绘得惟妙惟肖,头发乌黑,嘴唇红润,五官清晰,表情丰富,既像惊讶,又像迷茫,尤其是那双眼睛,异常水润灵动,仿如一个活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徐万里“咿”了一声,急忙坐在床边,俯身低头去看,端详了半晌,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因为他发现,头像居然是舅舅的模样。
  徐万里惊奇之余,伸手摸了摸,皮肤光滑温暖,毫无凸起下陷之感,色彩匀称地渗进肌肉组织,应该是文上去的。
  徐万里摸着下巴,心中的好奇膨胀到了极点,看来这是舅舅找人做的一个文身啊,可怎么文在了后背,又是这么一小块自己的脸呢?
  听舅舅打起鼾声,徐万里也知道问不出什么,就给他盖好被子,关门悄悄退了出去。
  徐万里回到自己的房间,简单洗漱之后,一头倒在床上,却辗转反侧,整夜都没睡踏实,脑中尽是各种各样奇怪的念头。孙英石举止怪异,明显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他为何那般惊恐?他口中不断念叨着的他们又到底是谁?还有那个古怪的人脸文身,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文在后背?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第二天早晨,徐万里去食堂吃饭,没有看到舅舅,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就去房间寻找。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向她一打听,舅舅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离去了。
  上午九点半,创作组召开每天例会,汇报当前工作进展,研究下一步的工作方案。徐万里还是没有看到舅舅,向负责人询问,才知道舅舅一大早就请假回家了,理由是身体不舒服,好像是胃溃疡犯了。
  此后半个月,舅舅一直没有回创作组,更无任何消息传来。当年也不像现在,有手机可以联络,外加工作太过繁忙,徐万里也没顾得上追问此事。
  说到这里,徐万里突然停住了,他伸手抓起桌上的茶杯,掀开盖子,拨了拨茶叶,低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室内极静,只有徐万里的啜水声,一声一声地回响着。
  徐万里的这番叙述,完全没有半点恐怖成分,但不知为什么,却让我听得不寒而栗,舅舅惊恐的表情历历在目,就如亲身经历一般。尤其是那张人脸,更是一再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此时,我已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按照之前的猜测,舅舅是在后期找人文的身,目的在于暗示红木板的藏处。可万万没想到,文身竟然是一进入创作组就存在的,那就只能说明我的猜测是错误的。而且人皮战士明明身穿军装,怎么徐万里却在同一位置看到一张脸,难道是分为两次文成?可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额角又开始隐隐发疼,好像里面有一根尖锐的东西,一蹿一蹿的,拼命地试图要钻出来。
  我一把抓过茶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早就凉透的茶水,试图让燥热的思绪逐渐恢复冷静。
  1986年,1986年……那年我刚好五岁,基本也懂事了,还能有些模糊的记忆。我好像听母亲说过,舅舅自从参加创作组后,在那三年里根本就没有回过家,所以他一定是对徐万里说谎了。舅舅为何佯称生病,擅自脱离创作组半个月,他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又去寻找口中的“他们”了?
  各种疑问如奔腾的水流,从四面八方齐齐灌入脑海,彼此碰撞汇聚,形成一个巨大的混沌旋涡,我置身其中,除了被动地追随旋转,完全无能为力。
  不知何时,屋外飘起了大雪,天色暗沉,室内也随之阴冷下来。北风呼啸着,猛烈地抽打着窗户,玻璃被震得呜呜作响。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猜测,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徐万里拍了下大腿,说了句老糊涂,起身点亮客厅大灯,又打开空调暖风,从里屋喊出老伴,让她赶紧下厨烧菜,说要留我在这里吃晚饭。
  彼此换过一杯新茶,徐万里端起茶杯,低头喝了几口,接着说:半个月后,舅舅突然回到创作组,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也黑了不少,但精神状态却好了许多。面对他的询问,舅舅说是去治胃病,对于后背上的人头图案,则一口咬定是徐万里看花了眼。甚至连那天晚上喝酒的事情,舅舅都概不承认。
  徐万里老大地不乐意,指着舅舅的鼻子,气呼呼地说:“你少跟我扯淡,我又不是老糊涂,也没喝高,怎么可能胡说八道呢。你小子那天晚上神神叨叨的,肯定是有什么事儿。你要还认我是你的老师,就别瞒着我。”
  舅舅撇了撇嘴,哈哈大笑,双手一摊,满脸无辜地说:“老师,您一定记错了,我不会喝酒,您又不是不知道。”
  到最后,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气氛弄得很是尴尬。舅舅斜眼瞧着徐万里,冷笑一声,沉着脸说:“您要是不信,咱就扒光了看看。”他当场脱去上衣让徐万里检验。只见后背一片光滑,哪里有什么人脸,就是瘢痕色痣也不见一个。
  说到这里,徐万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犹豫道:“那天晚上,我明明瞧见的,确实有……有一张人脸图案,和英石……长得一模一样,可怎么……怎么会不见了呢……”
  徐万里沉默了,双眉皱在一起,不停地揪胡子,又连连摇头。看他的模样,似乎时至今日,仍对当年那件事有着深刻的怀疑。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只是呆呆地坐着,感觉脑子根本无法消化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究竟是徐万里真的老眼昏花看错了,还是舅舅在那消失的半个月里找人洗掉了文身?
  细细一想,不对,不对,如果照这样推测,舅舅肯定在后期又重新补文,偏偏文了个全身战士的图案。如此反反复复,麻烦不麻烦先不说,他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赶紧从包里拿出相机,调出舅舅的人皮战士照片,递到徐万里面前,说:“徐老,您看看,是不是这张脸?”
  徐万里只看了一眼,身子就猛地晃了晃,用手指着屏幕,颤抖着说:“对……对……就是这张脸,不管你怎么动,都好像在看着你,我绝没记错……可……可是那会儿我看到的,根本就没有身体啊。”
  说着,徐万里手拄拐杖站起身,绕到我后面,指头轻轻点着我的后背,几乎将嘴唇贴在了我的耳朵上,压低嗓门,用一种奇怪的声调说:“这里,是这里,那张脸……就在这里……”
  他呼呼地喘息着,嘴里喷出的热气直灌我的耳孔,让我觉得极是刺痒,却又不敢乱动。尽管隔着厚厚的衣料,后背触觉依旧十分敏感,徐万里的指头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力道逐渐在加大,角度没有丝毫偏差,清楚地告诉我,这里就是舅舅被人割皮的位置。
  我直挺挺地坐着,使劲摇了摇头,努力集中精神去分析:看来目前只有一种可能,舅舅最早确实文了一张人脸,洗去后又文上一个全身战士,而且脸面保持不变,都是他自己的模样。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舅舅在人脸下面补文了一个身体。可还是那个问题,舅舅为什么要这样做,实在是让人难以揣度。
  重新坐好后,我们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看着相机中的“舅舅”。“舅舅”也茫然地看着我们,嘴唇微微张开,似乎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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