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耳扣
“阁下是——”谢昭宁抬眸看着眼前之人拥有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只那人眼角隐着细纹,鬓发间也掺着几缕银丝,像是三十岁上下模样,与自己举手投足似照镜子一般,气度更加成熟持重。
“是你,也不是你。”那人任他打量,笑着答了他一句似有禅机的话。
谢昭宁恍然便有些明白,过往历历在目,似乎有甚么念头倏得升起又陡然散开,他缓声试探:“阁下,贵庚?”
“享年,”那人眼睫一颤,似有遗憾得轻声答他,“二十有七。”
“那,她呢?”谢昭宁闻言便有些急,不由颤声。
“二十又四。”那人微微垂眸,明显愧疚。
“病逝?!”
“谋逆,”那人顿了一顿,沉声补道,“弑君。”
“那你——”谢昭宁不禁追问。
“渎职,自戕。”
果然,果然啊……
只那廖廖数字,谢昭宁便骤然了悟,似站不稳般稍稍后退一步——那一段似真似幻的发梦,当是一段真实的过往?
他一瞬心潮澎湃,又气血翻涌,许多情绪登时齐齐涌上来,委屈又难过,眼眶忍不住酸涩,竟一时失态至语无伦次的地步:“那北地,你,她——”
“清和十八年,幽州地龙翻身、瘟疫横行,陛下封城而不救,狄人趁机南下,辽阳沦陷,城空九许,燕王战死。”
“清和十九年,长歌入京,嫁、嫁我为妻……”
那人知他想问甚么,状似平静答他未尽之言,只说这话时,始终侧眸凝着手中的灯,眼中明明灭灭,灯中烛火摇摇曳曳。
清和十八年?而今,不过清和十五年……
“她是为我而来——”谢昭宁沉沉闭了闭眸,复又睁开,眼前一切毫无改变,荒谬又理所当然。
他不由疑声道:“——还是为你?”
“为我,也为你。”那人似就在等他这一问,闻言温柔笑了笑,便要将手上那盏白兔宫灯递给他。
“……是么?”谢昭宁却迟疑凝着他双眸,只不愿接。
“为你,不至于变成我。”那人轻轻叹了一声,知他心中所想,这般说完,便又执意抬手递出灯去。
谢昭宁闻言心中一颤,便下意识接过那灯,提在手上。
霎时,谢昭宁眼前便有那人区别于他的完整记忆凭空出现,似一卷画卷倏尔当空展开,那些人事如一团彩墨跃然其上,生动演绎半世人生。
谢昭宁正欲凝神去瞧,那画尾端一角却莫名被火一燎,烈火霎时倒卷,火舌舔过流血漂橹与破败城垣时略略一顿,又“唰”一声将余下光阴与记忆转瞬侵吞了个干干净净、毁得彻彻底底,只堪堪停在死牢之中,霍长歌掌心里托着那耳扣碎玉阖眸的一刻上,不动了。
谢昭宁眼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啪嗒”落下一颗,手掌握拳抵着胸口,似是心痛得厉害。
他怔怔抬眸再瞧面前那人,却见他正温柔笑着穿过那岁月画墙,径直朝他走来,稍稍一顿,便如一缕清风般,轻轻撞在他身上,合着浅浅叹息一语“莫让她再哭了……”,就此消散不见。
那一撞,仿佛将适才发生的一切皆撞得支离破碎,却也将谢昭宁撞得彻底清醒过来。
谢昭宁于床榻间缓缓张开双眸,眼前是素白的纱帐,鼻端缭绕着浓郁的药香,耳侧却是一声又一声的抽泣。
他转头瞧着霍长歌趴在他身边哭得一双杏眸桃子似得肿,恍惚一时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却又甚么也再记不得,唯余一腔满足似的喟叹,是他,又不是他。
“不哭了,”谢昭宁见霍长歌哭得肝肠寸断,心里疼得厉害,想探指碰碰她脸颊,手臂又无力抬起,只挣扎着哑声哄她,“不哭了。”
却不料,霍长歌骤然闻见他声音,不可置信般抬眸,微微一滞,泪登时落得更厉害。
“谢昭宁,你再不醒!”她崩溃大哭道,“我就要把合葬墓地挖在哪儿都想好了!”
谢昭宁闻言啼笑皆非,眼眶却又突然酸涩,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又因这一语,仿佛有微风从他身上卷过,飘出帐外,他似有所感,抬眸眺向霍长歌身后,果然——
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周身笼着一层月光似的清辉,正温柔笑着站在那里,眼里蕴着朦胧泪光,眷恋得凝着霍长歌与她头顶那盏白兔宫灯,微微抬了手,似乎也想碰碰她脸颊。
谢昭宁虽不知为何又会有一个自己凭空出现,却下意识觉得理所当然。
窗外微风裹挟未散尽的水汽吹进窗棂,“咻”一声,卷着一室的缱绻,绕着那人周身一卷,他便留着些微的歆羡与怅然,就此消散了。
你爱过他,便也是爱过了我,那是我曾经的年少,知足了。
窗棂“哐当”一声轻响,霍长歌心中突然擂鼓似得一颤,似有所感一般,怔怔转头望着身后那扇正忽闪的窗,见空无一人,又茫然转回头来,却见谢昭宁撑着床榻坐起身,终于探指摸到了她的脸,笑着轻哄道:“不哭了,以后都不哭了,我已经——醒来了。”
第69章 耳扣
谢昭宁醒转过不得片刻, 消息便传入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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