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冤家


  七又十七,第二十四日是毒发之日,除了前述情况以外,还会被毒素催发出冲鼻的异香,死后久久不散,甚至能弄蜂引蝶。
  拢香。
  此时此刻有个人在睡梦中重温了这毒的滋味。
  几条巴掌大小的鲤鱼摆着绮丽的尾鳍浮跃水面,水线稍涨的池塘轻轻荡开涟漪,岸上闭目浅眠的人耳尖跟着动了动。
  面庞苍白的女子迟钝睁眼,紧握的掌心已不知不觉摊开,鱼食从指尖结伴滚落,与桥廊木板磕碰个清脆,那双蕴烟带雾的眼眸这才清明了几分,低头看着岸边划水而来的鱼群,无端叹了口气。
  身后,她的贴身侍女玉芽也跟着愁眉苦脸叹了口气:“唉。”
  不必回头也猜得到玉芽脸上是什么表情。
  李识意生性天真烂漫,眉间堆满了草木葳蕤的朝气,唇角一牵,重山云雾破开万缕忧愁散尽,近日的她沉默寡言,还会唉声叹气,可不是像鬼附身么?
  她叹气是因为见到在水里活蹦乱跳长了存许的锦鲤鱼群,想起从前的事,玉芽叹气是诧异自家娘子性情大变,莫非有什么没诊断出来的隐疾。
  玉芽恐怕想不到,她眼前这人并非李识意,而是鬼使神差死而复生的李怀疏。
  拢香不仅无药可医也无药可缓,李怀疏每日都在生生忍受着毒素发作的剧痛,她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到后头几乎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孔曼云晓得这毒的厉害,曾向沈令仪直言既然无法解毒那何不如了断性命。
  初登玉阶的女帝横戈马上握得动长刀,也执山河掌社稷,那日手中朱笔却落了两回,她没说好或是不好,眉心蹙起耐人寻味的弧度。
  李怀疏替她拾起那支笔,拢着衣服在几案边歪歪斜斜坐下,仰脸笑道:“你要这么轻易地放过我么?”
  沈令仪重新握起朱笔手却隐隐发着颤,她索性搁笔,半晌才道:“解了毒,我大可向你慢慢讨还。”
  她侧目看着被自己以待罪身份囚禁在甘露殿里的李怀疏,没穿官服,没戴乌纱帽,拆骨剥皮的疼痛终于使她从一丝不苟的身份里走了出来,往日被礼制规训得板正的脊梁骨变得软绵绵,随意地坐,随意说话,随意依靠着她。
  灯影幢幢,恍惚间,沈令仪觉得她们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碎叶城,已经很久不曾有过的恬静时光。
  李怀疏伏在沈令仪肩上,气息微弱,疼得煞白脸蛋渗出薄薄一层冷汗,却露出满足的笑来:“既如此,解不了也让我再多活几日。”
  眼皮似有千斤重,她闭了眼眸,嘴也笨如学舌的鹦鹉,吞吐了几次也说不出那句在腹中萦绕千百回的“我想再多看你几日”。
  就这样,李怀疏熬过了整十七日的拢香发作,直到毒发身死。
  此生她与沈令仪之间恩怨纠葛难解,身份也天差地别,她为人臣,自可以成就沈令仪明君事业,她若真是甘露殿的主人,君臣禁断,阴阳颠倒,沈令仪将永远做不了明君。
  她为了她可以吃尽一切苦头,最后一件不过是藏之于心自断念想。
  我从未后悔。
  但这样的苦一辈子就够了。
  将死之日,李怀疏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她没想过自己会重活一次,还是以别人的身份。
  为了私心翦除异己祸乱朝纲,她既然顶着这样的罪名,毒发身亡后就该下阿鼻地狱受尽酷刑,岂料黑暗如潮般席卷,辗转醒来她却已经躺在了李识意的床榻上,被满屋子人“七娘七娘”地呼唤着。
  同样残破脆弱的身躯,同样一张脸,就连声音也一模一样,她想说自己不是,那样的情形下又有谁会相信?
  屋檐下的风铎被吹得叮铃作响,有道温和妇人的声音传来:“七娘,岸边风大,喂了鱼就当回屋去。”
  与她并肩而行的还有一人,正是孔曼云。
  李怀疏望着池面的视线颤动几下,转过轮椅后称呼道:“母亲。”
  康瑶琴走到跟前来,看着她,直将她看得低下头去,这才抬手轻抚她的发丝:“这是怎么了?平时都唤的阿娘。”
  “你姐姐对我才这般生疏。”
  第5章 冤家
  康瑶琴穿着锦缎织就的衣服,颜色与纹样都朴素极了,发髻缠成京中贵妇时兴的样子,金钗玉篦也是最普通的款式,称不上铺张。
  她原本应是旁的姓氏,康姓是随了一胡商。
  康别春往来长安与碎叶城经商,途经遭了水患饿殍遍野的村庄,收养了尸山人海里头尚有气息的婴孩,自此以后两人以母女相称,与亲生无异。
  随母游历十几年跋涉几万里,康瑶琴学文识字,见多识广,行事利落干脆犹如雷霆,平日处理事务总将一碗水端平,也有能耐叫宵小生不起事端,是以近来虽逢多事之秋,府中还算风平浪静。
  轻声询问的妇人容貌可亲,神态更是温和,弯着腰去迁就轮椅上的李识意,一双略带风霜的眼睛明明满是关切,却将对方望得低下头去,只剩个不知何意的头顶。
  康瑶琴仍是一笑,轻抚发丝的手顺着往下到了后颈,横过掌心亲昵地拍了拍:“晓得这么做对不起阿娘了?”
  这么做,自然说的是她短短六七天寻死了两次。
  头一次是真正的李识意,再一次却是李怀疏自己。
  她重生以后心境转变几回,起初意识模糊,正经受万蚁啃噬的剧痛,□□声呜咽在喉中,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入耳。

第5章 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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