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演戏18


  深宫荒院,炉火上滚着稀得米汤似的白粥,冒着腾腾热气,在寒冷砭骨的夜喝上一口却舒服得不得了。
  刀鞘往地上一杵,宗年蹲下来看着须发全白的内侍:“又跑到这儿躲懒,我越琢磨越觉得你这故事站不住脚,先头说皇后孤傲不愿承欢,后头怎么又成了贪慕权势之人?八成是编的罢。”
  那内侍正往碗里舀粥,他老得很了,双手哆嗦着,眼睛似乎也有毛病,眯成窄缝瞅向黢黑的砂锅,一碗粥慢腾腾盛了半碗,泼了一半。
  “不能够不能够,将军呐,不瞒你说,奴婢当年侍奉的正是惠妃娘娘。”树皮一般的手遥遥指向某个地方,内侍颤颤巍巍道,“你看着当今的皇后殿下,想得到她才进宫时人人夸她娇憨可爱么?”
  “人啊,都是会变的……”
  屋内的柴火烧得哔剥作响,宗年站起身,抱刀望向窗外,从缝隙透进来的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进衣服里,将他狠狠冻了一哆嗦。
  只见雪下得愈发大了,茫茫一片,将人间半掩。
  故事终究是故事,既非其中人,真假亦难辨。
  从前的贺媞可不可爱,宗年不知道,而今的贺媞却是人人发憷的存在。
  宗年下意识低头屏息,跪倒在地:“臣……救驾来迟,万死莫辞!”
  屏风之外是一副陶案坐席,案上置着茶具、一盘玉露团并炙鹿肉,他进来时这副案席已然倾倒,玉露团碎裂成瓣,炙鹿肉也满地都是,茶汤泼洒在地,周遭弥散着顾渚紫笋的茶香,轻轻一嗅便知是终年出不了几茬的佳品。
  太后既是在宴客,所谓遇刺是怎么回事?
  眼下这副陶案是宫人收拾好的残局,也是适才太后遇刺的唯一佐证——假使忽略几乎蜿蜒了一地的血迹。血流得并不多,点点滴滴,好似零落的残梅,比起利器刺破肌肤的迸溅之血,更像是肺腑里咳出来的。
  宗年往右侧瞥了眼,血迹的尽头,那女子颈间架着两把横刀,她伏身在地,仍不住地咳嗽,胸前衣襟沾染了血污,愈衬得面色苍白如纸,发间簪钗散落,细腰随着胸腔耸动一收一收的,这副破碎的姿态堪称是任人凌虐。
  但她双手握拳抵地,不垂颈,不低头,与宛如尘埃的境地撑开了方寸距离,一身清白倔强的骨头仿佛也有了形状。
  咳成这样,要么天生不足要么久病沉疴,一个面目可喜的小姑娘,是刺客?还有她身上这衣服……
  宗年蹙了眉,不知自己究竟救的是谁的驾。
  宫娥巧手,不一会儿便将发髻挽好,垂首告退。
  贺媞碰了碰满头金钗篦子,宽袖抬起又垂置,好似在屏风上撒落星月清辉。她端起中官宋栾奉上的茶汤,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才笑道:“什么救驾?不过是本宫与李侍君的一些误会,动静闹得大了些,候在殿外的奴婢不知情,慌乱之中瞎嚷嚷。”
  宋栾携宫人跪了一地,齐声请罪。
  那女子原本不大咳嗽了,听了贺媞所言又剧烈地咳了起来,孱弱的躯体颤若飘叶,咳得喘不匀气,一个字都发不得,但欲辩驳的好似藏在了这心肺俱裂的呛咳中,使人明白仍有隐情。
  说是误会,这满地叩首的宫人跟搭台子唱戏似的,贺媞也全无将人放了的意思,她城府深沉,宗年一介武夫哪猜得中?
  暂时没了主意不说,还被“侍君”二字给攫去了大半的心神。
  这才过去多久,又给陛下纳了一个?
  况且,宗年的第一反应是不像,长得不像,总不能是因为姓李罢?但想到方才她不甘屈于落魄的模样,心里对于这个像不像的判断竟有些犹豫。
  “既然是误会,那臣……”
  贺媞截断道:“中郎将想必已将本宫遇刺的消息通禀,三娘心细,免不了追问到底,你且将她先带往偏殿,让她细细做个交代。”
  “但她既为侍君,身子也不大好,考竟就不必了,分寸你自己拿捏。”
  宗年头皮发麻,兜了个大圈子,原来搁这儿等着他呢。
  遇刺无论真实与否,贺媞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追究了,她也不是要宗年施加刑讯逼问细节,而是将人带到偏殿去,等沈令仪前来,亲自见见这位李侍君。
  贺媞前前后后为沈令仪下旨过礼了十几人,空有侍君之名,却连她面容都无缘亲睹。
  沈令仪不想见自然有她不想见的道理,但宗年也不敢违抗贺媞,于是道:“陛下步辇或许将至,殿下不妨……”
  屏风后的女人孤冷地笑了一声:“你以为她真当我是亲娘,会心系至此?”
  满殿噤声,无人再言,就连那女子的呛咳声也慢慢弱了下去。
  “本宫将歇,等不了她,退下罢。”
  贺媞揉了几回额角,想是乏得很——许是体内余毒未清所致,精神大不如前。
  宗年只好依言照做。
  偏殿久无人居住,满室萧索。宗年一进去便觉得脚底生寒,目下时节天气不稳,宫里的贵人体虚受不得冻,内侍省仍储有炭料,他叫来个小黄门,让去生一炉炭火,赶紧端来。
  不然他真怕这位侍君等不到圣驾先一命呜呼了。
  “敢问侍君名姓?”宗年使人取来纸笔,适才的情况须得稍作了解,以呈御前。
  那女子已被扶回轮椅上,原来除了不足之症还患有腿疾。
  她接过宫娥递来擦拭的丝绢,搁在手上再无动作,眼神怔忡:“李识意。”

第8章 演戏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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