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捧头判官 (六)
“户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嘛,自然不是寻常人。”易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沈念,说不清是褒奖还是讽刺。
霍子谦和蔡年时也是一脸憧憬的望着沈念,倒是文元朗面露不屑,故意将头偏向一侧,仿佛对场中的论辩充耳不闻。
柳七抬头看向身边的沈忘,她知道沈忘与哥哥复杂而矛盾的关系,亦知道慧娘之死是他永远不可触及的隐痛,表面上辩论着佛与众生,其中却暗含着君民之争,这也是沈忘与沈念不可调和的根本。
“就像主持所说,辩才无碍,方能内心无诤。沈兄,我不通佛法,但是对是错,不妨拿出来说说,众生心中自有论断。”
沈忘一怔,回看向身旁的柳七,不知何时,他内心的隐疾竟然已经被她看得通透。
——你还要我如何?
——沈无涯,我说的是你的态度。
脑海中,二人在轿中的争论呼之欲出。
是啊,是抛却众生,“立地成佛”;还是“于众生之间寻觅佛子”,不妨拿出来说一说,为慧娘,也为自己。
“我不这样认为。”沈忘跨前一步,与沈念相对而立。“佛与众生本就行在同一条路,本着相同的本心,佛看众生皆是佛,凡夫看佛是众生,要觅佛,当向众生中觅。”
他看着沈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魔王曾与佛祖一战,大败。魔王便对佛祖言,待得天地将倾之时,要令诸恶魔化作佛陀信众,藏身僧侣之中,传播邪说,一雪今日之耻。佛祖双目垂泪,言,待得天地将倾,善恶不明之时,僧人将褪去袈裟,步入凡尘普度众生,佛不在寺庙,佛在众生。”
“你视众生如刍狗,我视众生皆佛陀!身如芥子,心藏须弥,佛与众生又有什么区别!”最后几句话,沈忘的声音已经有了颤抖,那月夜山路之上,抱着兄长的大腿放声痛哭的小男孩儿,此时已经在孤独与绝望中缓缓长成。
佛也好,众生也好,他们终究是无法再行于同一条山路上了……
“好一句身如芥子,心藏须弥!”辩法台上,圆印大师长身而立,向着沈忘露出慈祥的笑容:“这位施主颇有佛缘,还请殿内一叙!”
两胁之间隐隐的疼痛逐渐消散,沈忘呼出一口气,看向柳七,正撞进后者温和的笑意里。沈忘也笑了,经年活在兄长阴影下的他,终是寻到了自己坦荡无惧的太阳。
而此时在辩经台下为达官显贵预留之处,也有三名男子正遥遥地望着沈忘。
“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桐乡才子沈无忧?”其中一位中等身材,双耳垂肩的灰衣长者,带着审慎的表情打量着树荫下的沈忘。
“正是他,当真是辩才无碍,连无涯都被他压下一头。今年的会试,榜上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年纪最长的慈祥老者,捋着长髯,似乎对沈忘很是赞许。
“当真是个妙人!我倒是想私下结交一下,只是碍于这考官身份……”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俊秀男子思忖着道。
“砚之,你知道轻重就好。”老者语重心长地对名为施砚之的年轻男子道,“会试在即,正是众目睽睽之时,你可不要做什么失了身份的事。”
施砚之脸色一哂,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夫子放心,我就是说说。”
这老中青三位男子皆是今年会试的考官,老者为当今翰林院教习兼右春坊大学士刘钦,也是年轻考官施砚之的夫子,二人有师生之谊,私下里便感情慎笃,而官居庶吉士的沈念正是刘钦最得意的门生。中年灰衣男子则是翰林学士吴舒,已经连任了三届的副考官。他们三人应圆印大师之邀前来观礼,也恰好见证了沈家两兄弟辩经的全过程。
施砚之虽是表面上满口答应,不会私下与沈忘见面,但大学士刘钦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位高徒平素里是个话本迷,极爱收集各种奇案悬案的话本,比起曾将《海公断案》翻烂的沈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忘连破两起大案的故事早已在京城中传遍了,什么妖龙作祟啊,什么尸魃降世啊,什么天降文曲星巧断案啊,口口相传之中更不免添油加醋,夸大事实。是以,此时此刻,在施砚之的心中,沈忘已经超越了当朝得海公,几乎能和古时的狄公比肩。偶像在前,岂有为着身份避险而不见之理?
辩法会之后,刚和刘钦、吴舒分别,施砚之便急匆匆地赶回家中,将提前准备好的书箱往背上一跨,就直奔登云客栈而去。
这边厢,沈忘也与众人返回了客栈,正在休整。这场辩经大会,沈念顺利让弟弟出了风头,沈忘则直抒胸臆,将内心郁郁之情倾泻而出,二人皆有所得,是以沈念与沈忘分别之时,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命运如丝线,终究将分道扬镳的数人拉扯回了相同的道路之上。正所谓,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完。人心曲曲弯弯水,世路重重叠叠山。
第45章 捧头判官 (六)
借着沈忘的光, 众友人也得以在大慧寺的后殿用茶,圆印大师极是欣赏喜爱这几位青年才俊,拿出珍藏多年的梅花雪水烹茶, 众人言谈甚欢, 是以返回客栈之时已是暮色沉沉。若不是科举考试在即,只怕慈祥的圆印大师还要留几位小友在寺中住上几日,以尽地主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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