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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紫英未言语,看着易水化作剑光离去。
  琼华伫立世间已久,陈木生朽,渐腐渐败,正是变故愈烈时候,慕容紫英自小入门长在山上,他性子坚韧独立,资质天赋卓越,从未被人当作普通孩子看待,甚至在门派中倍受排挤,便也养就了这少年老成。然而,太子长琴对他的宠爱,真的是在宠着小孩子,让慕容紫英也起了依恋,让他想起自己也曾是孩子,让他在这人面前像个孩子。
  他认识太子时,正是孩童。他不挽留,不是因为不享受,而是因为想要更多。
  人心不足,食髓知味。
  八月中,大雨三日不停,天沉沉压却万物,似要与大地合在一处,帘帘雨幕如石珠崩散,零落流淌,黯淡无光,阴霾裹人心头,缠卷如丝挥之不散,剪而更乱。
  雨击琉璃瓦,声若鼓琴,欧阳明日于长廊下观雨,雨还不曾停,院中已是一片绿肥红瘦,廊前雨倾倒般打在石阶上,欧阳明日忽然伸手去接那雨滴,被砸得生疼。
  被打湿的墨青色深比玄黑,易水一去十三日,终踏雨而归。许是雨太重,将他的脚步压得更重了些,朦胧雨幕里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那一笔墨青,与无尽的水声。
  石阶冰冷,少年单膝跪地,捧剑拜礼,雨点砸在他脸上,溅着了欧阳明日的衣袖,他张开手掌,奉上了一粒莹润如白玉的珠子。
  欧阳明日心里的阴翳不减分毫,却勾起了一丝笑容,捏起这珠子,也不理易水跪在石阶上淋浴,轻唤道:“慕容,取个瓷杯来。”
  屋里无人应和,慕容紫英却是即刻出来了,拿了个青瓷小杯,见到易水便一愣,而欧阳明日神色莫测,这二人间似崩了一根弦,已张到极致,几将断裂,一触即发,不禁心下微怵,却步难前。
  欧阳明日径自拿过瓷杯,接了半杯雨水,将白玉般的珠子放进去,声音琅琅清脆,他割开手指将血滴入杯中,断断续续,朱丹漫晕,杯中清水血色愈浓,红得热烈,红得疯狂,黏稠得像殷红的泥,浸养一颗不染尘的种子。
  “去,看着它,什么也不要做,什么也不要想,直到它发出芽儿来。”欧阳明日将盛血的瓷杯放回慕容紫英手中,也无心去看少年一眼,将其挥退。
  朱门轻合,廊外雨更急,易水跪地未起,将玉牒双手递上,看欧阳明日揽袖接过,听得他柔声问道:“瑶山……如何?”
  易水道:“夏汛水涨,翠林清荣,玉指峰仙境如往。”
  那桃花眼中,目光凝似铣铩,易水看着面前缕金袖微颤,锦缎摩擦之声似盖过了雨,只继续道:“南华宫另有新主,乃主人当年神战之时,麾下右主将之首,如今独统一军。”
  玉牒自锦衣滑落,一下下自石阶上跳过,滚入倾泼雨中,玲珑金玉声,没过天神泪。
  第二十七回
  太古无六界,天地混沌,日月共生,有盘古,而后序万物。
  霓霞紫雾绕南阿,九九金柱缠火凤,陛阶琉璃就,阍牖宝玉妆,明幌幌耀天日,亮灼灼压金乌,玄甲神持戟瞠目,排列柱下,过者不敢矫首。
  嵌山成殿,窟峦为宫,石府宏吞四海,巍峨辽广,万古不移毫厘,垂髫稚童服襦裙直裾,手攥石楔,端委扑地,跪在岩碑前刻铭。
  幼童初识文字,写画笨拙,尖石磨得小手皮破血流,击凿之声不绝于耳,汗水血渍染了艰涩古字,而没有半分停顿。一笔一划的认真,似交付了生命,进行神圣的仪式。
  祭此身,兴部族,安臣民。
  声声沉重石击里,有人冷冷言道:“你乃西皇太子,你为西皇而存,你要守家国,爱臣民,兴盛部族,征伐外敌,是你唯一使命,永生不得背叛,永世不得避离。”
  字字如山重,钟罄高亢回荡不去,铿锵顿挫。凿石之声仍不断续,直至香灰焚了满鼎,字排了满碑,方弃掷石楔,音震耳鸣。
  “父神。”幼童不作歇息,起身趋向祝融,右手颤栗血肉模糊,似不觉疼痛,只问道,“我爱臣民,臣民可爱我?”
  祝融道:“臣民爱贤能之君。”
  幼童又问:“我不叛氏族,氏族可叛我?”
  祝融皱眉道:“安能,长琴御凤来,日后可当战神。”
  长琴默然不语,懵懂孩童,岂知人心,镌誓于此,毕生皆付。
  笑话,都是笑话,太子又如何,战神又如何,为部族背离,为臣民抛弃,太子长琴,荒谬,荒谬。
  欧阳明日不言语,如赌气的孩童,独坐在房间里,看日升月落,云销雨霁,心中怒恨若激流急湍,汹涌生寒,无从吐露,桃花眼里只余迷茫寂寞,星光晦暗,哀艳得可怜。
  十日不言,鹧鸪盘桓。昼夜不分,欧阳明日不吃不喝,不作不息,不言不语,似了无生机,成了一尊华贵的死物。
  李治携武后去了东都,太子贤独留长安,屡屡来寻,都被易水挡了回去,没人再来见欧阳明日,易水不敢违命,慕容紫英亦不曾露面。
  东宫这处院落里,大抵只有慕容紫英一人还过得简单明白,心无旁骛,以至于无知无觉。他看着那个盛血的青瓷杯,日日夜夜不离半步,欧阳明日说它会发芽,慕容紫英虽觉得以血养物不甚清正,却还是期待起来。生机破壳,这样隐于自然的美丽,也只有欧阳明日能在意得起。
  瓷杯中血色日渐淡去,至第十日,已是一杯透彻清水,那白玉似的种子仍旧不染尘埃,无人想到这杯中曾溢满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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