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小鱼和酒94

　　太宰治的反应是搬着椅子离得更远了。
　　“再说一次，哪怕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们图书馆的人真可怕！”
　　坂口安吾哈哈大笑。
　　“以前的我是无法理解的，”他说，“只有神志不清，精神错乱的时候，我才会想死。我想理解那样的原因，我想看到那样的风景，我想知道地狱里躺着的人究竟想不想活下去……”
　　太宰治兴致缺缺地撇过头，开始将鱼丢进酒里。
　　“结果看到你，反而被你说服了。”
　　“……真的吗？”他又将头扭了回来，“我？说服你？”
　　他眼中是纯然的好奇，像刚刚启封的酒液，有细密的气泡自暗处浮现，包裹着小小的期待四处漂浮。
　　“是啊，你说服了知名爱说教的我。”坂口安吾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胡乱咽下最后一口酒，才发现这是一杯高纯度杜松子酒。啊，不行，真的快要彻底醉过去了。
　　“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步向死亡。提前结束这段旅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认为自己看到的风景已经足够，不会后悔……”
　　“不如说，你，比我的朋友，有勇气多了，果然是因为健康因素吧，”他嘟囔着，“都是芥……先生起了个坏头。医疗体系不行。森先生也有责任。”
　　太宰治好奇地盯着他伸手去捞在自己酒里沉浮的小鱼，仿佛它还活在水里一样：“嗯？”
　　“在这个有着特异能力的奇幻世界啊——你不喜欢喝酒，不喜欢宿醉，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没关系，人生充满了选择，自我地拥抱人生……”
　　真是太好了。
　　【太宰】曾经无法做到，要他去承认“人”的无能为力而放下执念这种事，这个少年应该能做到吧。
　　无论是永远清醒、永远痛恨下去，还是与这个世界悄然和解，都很好。
　　在虚无的人性里挣扎太过痛苦，【太宰】和【芥川】只能依靠自杀结束，但是这个少年不会经历那样的事。
　　“不需要酒精侵蚀自我，有足够的力气挣脱灵魂上的枷锁。活泼，自由，充满无限可能，只要死不掉，会有很有趣的人生经历吧！”
　　“——那你觉得黑手党的工作有趣吗？”怔愣片刻之后，太宰治胡搅蛮缠起来，“森先生可是无比期待你们加入哦！身手又利落，精神又有问题，死掉连抚恤金都不需要……”
　　坂口安吾不甘示弱，拍着胸脯大声嚷嚷：“重复杀人与被杀的工作很无趣才是吧，加入我们图书馆如何？包食宿工伤，还可以去各种奇怪的地方打架……超出你想象的那种奇怪！”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人像森先生那样连未成年都压榨吧。”
　　“什么，难道你认为我是会劝人回学校读书的那种人吗？上学毫无必要！当然学习还是要的，你会读法文吧？不会？快去学！”
　　“安吾看起来明明潇洒得很，结果竟然是逼人学习的老学究类型？”
　　“什么潇洒气质，是落魄不得志的破罐破摔才对！”
　　“你哪里有落魄不得志的感觉，根本就差把人生赢家刻在酒杯上了吧！”
　　“不不不，太宰君，你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就比如说，上学毫无必要，因为课堂里教的东西大多没有意义，但是不能做文盲……你想，看不懂法文，你就要看中也翻译的诗歌版本了，你不痛苦吗？不会觉得每个字都是冰冷的寒风刮在脸上吗？”
　　太宰治的脸立刻痛苦的扭曲起来：“等一下——我为什么非要读法文诗不可啊？！不对，那个小矮子也根本不懂法语！”
　　坂口安吾卡了一会儿：“啊，那，就算是本国文学，读不懂汉字，写不出汉字也完全不行，就像因为在《山月记》疯狂丢分而揪头发的司书……”
　　太宰治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坏水又暗暗冒了起来：“如果安吾真的要劝我学习，会推荐什么书？”
　　坂口安吾沉默片刻，庄重回答：“《芥川奖杀人事件》。”
　　太宰治：“……？”
　　“你好，请问一下，”刚刚推门进来的黑发红瞳的青年微笑着，一把按住坂口安吾的肩膀，用一口微妙的大阪腔说道，“安吾，你刚刚在说什么？”
　　死亡那一刻才会有的寂静，降临在了今晚只有两位客人的Lupin酒吧。
　　太宰治悄悄、悄悄地向一边退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织田作，我都说对不起了！嗷嗷嗷，这不是实在没能忍住，才开了这个完全不恰当的玩笑……”
　　坂口安吾被打得满头包，哆哆嗦嗦地双手合十，摆出土下座的诚恳姿态。
　　“但是我实在无法抵挡这个诱惑……没人能抵抗这个诱惑！！织田作！问问你的心！”
　　织田作之助都要被气笑了：“闭嘴混蛋！你就应该和梶井一起戒酒，每天抄写《神志不清日记》直到默写下来！”
　　他说完，又猛地看向试图隐藏自己的太宰治，后者下意识后退一步，又觉得全无必要，虚张声势地挺直了腰板，装作自己只是个路过的无辜黑手党：“干嘛？”
　　被友人揪起衣领勒得直翻白眼的青年还在小声念叨：“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织田作之助叹了口气：“算了，无论这家伙说了什么，都是他的醉话。”
　　太宰治推测了一下正常人的态度：“是希望我不要把他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