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0


  “翁主,您知道在我心里什么是最要紧的事吗?不是富贵,也不是体面,是活着。我阿翁阿母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过世之后,我便越发想好好活着。死了果真是一了百了了,可却将痛苦留给了亲人,若翁主真死了,安江侯岂不是要痛心至极?”
  阳陵翁主苦笑:“是他们将我送来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会寻死觅活。薛姑娘,正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才会伤你最深。”
  她顿了顿,继续说:“若说富贵,安江侯府已经是富贵窝了,天家的富贵享与不享我当真是不在意的。薛姑娘,我只想求一个一心待我的夫君,与他齐眉举案,我不想嫁进宫来守活寡。你此般劝我,无非是刀子没割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若你真有心,不如去求了你叔父,换你嫁给昭王,换你来享富贵,如何?”
  这话有些尖刻,执柔抿着唇却并不生气。
  “先前我也觉得横竖就是个死,可那日真叫我悬在梁子上,我心里怕极了。您之前敢往井里跳,也是因为有心气儿,您现在再想想,春日里的井水冷得像冰块似的,淹死的人泡得身子那么肿胀,一点都不体面。”执柔伸手去拉她,阳陵翁主没有躲开,任她拉着。
  “我不知道该不该劝翁主认命,可我阿翁曾说,人一辈子吃的苦总是有尽头的,有些事没有翁主想得那么坏。昭王殿下我见过,是个金质玉相的人,不像翁主想得那样不堪。”
  外头鸟雀声都停了,安静得有些可怕,阳陵翁主沉默了一会儿,终抬眼看着执柔说:“薛姑娘,感谢你来看我,你容我想想罢。我有些累了,想睡会。”
  执柔见她情绪安定了些,于是轻轻点头。
  却玉在明间外等执柔,她扶着执柔的胳膊,低声说:“姑娘又说了这么起子话,累坏了吧,来时我叫人煮了点川贝酸梨,姑娘回去刚好喝。”
  执柔嗯了一声,片刻后说:“不论是她,亦或是我,一身性命都是系在旁人身上,我觉得她可怜,何尝不是从她身上又看见了自己。”
  她这话说得有些心灰意冷,却玉忙说:“好在咱们就要出宫去了。”
  执柔听罢笑了笑:“但愿吧。”
  主仆二人走出曲台阁,廊庑下头立着两个人。
  左面是薛伯彦,右面是齐楹。
  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把她和阳陵翁主的对话听到了几分。
  院子里爬了两根花藤,还种了赤棠与紫叶梅,奴才们跪了满地,无人敢抬起头来。
  齐楹的脸色有些苍白,深衣鞶带,腰佩赤绶。看得出是大病初愈的模样,身上仍披着氅衣。
  晌午刚过,日头明晃晃的,他眉骨下的丝绦松松的系着,连带着手边那根盲杖,一道被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影,因他脸上的那寸遮挡,没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亦或是这人原本就没什么表情。
  执柔福身行礼:“昭王殿下,大司马。”
  “来,执柔。”薛伯彦对着执柔伸出手,执柔缓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是臣兄长的女儿,闺名叫执柔。”
  齐楹似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矜淡地嗯了声:“薛伯寮,本王记得他。”
  他的嗓音低而淡,却一瞬间将执柔带回那个风急雨骤的黄昏。
  那日承明宫中,齐楹披头散发地握着匕首,干涸的药汁落在他脸上,像是一滴凝结的血泪。
  此刻,他背对着日光立在廊庑下,衣冠体面,执柔耳畔却好似又响起他那声轻蔑的冷笑。
  她抿着唇低头,薛伯彦对她说:“阳陵翁主性子娇,有你常来陪她便是再好不过的。难为你的这份心思,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执柔垂眸说了声是,带着却玉退了出去。
  薛伯彦眯着眼,直到那道窈窕的身子转出垂花门,他才转向齐楹的方向,高深一笑:“阳陵翁主这样拿乔的人,依臣之见,难配王爷,臣这个侄女的嗓子还没好,人却是千里万里难挑出来的美人,又一直养在太后跟前儿,脾气秉性都是没得挑的。王爷觉得,臣这侄女如何?”
  齐楹道:“大司马是想做月老了。只是父皇才过身,哪怕在民间,都得有为父丁忧的心思,更遑论是本王。”
  “也好。”薛伯彦阔步向前走了数步,又施施然回转过身,“臣昨日已与尚书令协定,不日将拥立王爷登基,此为江山社稷第一要事,其余的都不必急于一时。”
  听闻此言,齐楹薄唇微抿,并未再开口。
  *
  永熙十一年立夏,昭王齐楹在大司马薛伯彦与一众大臣的拥护之下,登基为帝,史称其为和帝。
  承明宫。
  元享跪在齐楹身前,将蔽膝、佩绶逐一系在齐楹的身侧。
  冕冠十二旒,白玉珠摇曳相碰,在年轻君王脸上投落下一道道缠绵的影子。
  众人长跪在一起,口呼恭喜万岁。
  风声如寂,众人垂着头都在等齐楹说平身。
  “让一个瞎子当皇帝,有什么可恭喜的。”齐楹淡淡道。
  元享走上前扶着齐楹的手臂,引他踏出了承明宫。
  煊赫的未央宫,齐楹一步一步踏上丹墀。
  走完最后一阶,元享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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