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39


  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由得多说了几句:“那时薛将军常说,若小姐是男孩儿,不知道能打多少胜仗。”
  “不过是阿翁哄我开心的话。”执柔莞尔,“你今日说出来,我都要找个地缝去钻了。”
  回了椒房殿,执柔临出门时抄的佛经尚且摊开在桌上,只是去得太久,墨迹彻底干透了。
  干了的墨,总要比未干时颜色更浅,执柔的手指贴在纸上,蹭下一层薄薄的墨屑。
  她的桌上堆了不少书,除却《闺训》外还有些《庄子》《孟子》。
  执柔在桌上架子上翻翻找找,最终找到了一卷《陈政事疏》。
  作者是梁怀王的太傅,叫贾谊的那个。
  她握着书去读,这些国政上的东西本就晦涩难懂,她囫囵地通读过,里头的意思却不尽通透。才看过半个时辰,方才那个替她送东西的小黄门便又来了。
  他不是薛伯彦新替齐楹安排的人,执柔虽不知道他的名字,却也曾见过两回。
  “娘娘。”他磕头。
  执柔将手放下,书仍握在手里:“怎么了?”
  “陛下病了,人烧得有些昏沉。徐太医适才出宫了,没人能劝得住陛下。”
  外头的雨正下得急,子时刚过,正是整个未央宫最安静的光景。她走得急,还没披上斗篷,雨水沾在脸上才觉察出冷。
  小黄门说:“娘娘回去加个衣裳,不在这一时三刻。”
  回头看去,离椒房殿已走出一箭之地。执柔摇头:“走吧。”
  两个常侍跟着,一人持灯,一人擎伞,适才刚走过的路,如今又要再走一回。
  只是此刻的心情和方才也不同了,执柔脑子里想到的是齐楹被灌阿芙蓉的那一回,满屋子黑白无常一样的太医,奴才们不像是奴才,倒像是外头什么地方的打手。
  越想心里越觉得怕,脚步便又快了两分。
  直到看到了承明宫的煌煌灯火,滴水檐下立着的三五常侍都一如往常,不像是有什么要紧事的样子,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来。
  榻上丹墀,铜鹤和铜凤凰才被雨水洗刷过,都亮得惊人。
  垂杨芳草,雨膏烟腻。
  有小黄门替她打帘,执柔独自走进了偏殿里。
  殿中的炭烧完了也没有人更换,炭盆里满是细碎的灰烬,零星橙红色的火苗偶尔跳出一丝亮花来,紧跟着又沉寂下去。
  青色的幔帐垂委下来,里头的人影看得不甚真切。
  一只苍白的手从里头伸出来,将床幔撩起来。
  他人不大舒服,脸上便没有系丝带,头发束得不甚端正,睫毛轻轻颤了颤,没有神采的眼眸‘望’向了她的方向。
  知是她来,齐楹的声音便不自觉软了三分,一丝笑漾开在他唇边:“好亮啊,执柔。”
  殿中立着六盏高照灯,原本已熄了两盏,执柔听他说完,走到窗边用烛剪再熄了两盏。
  昏昏晦晦,人影都像是宣纸被撕开了毛边。
  执柔走近前来,伸手去搭他的脉,齐楹没躲,任由她扣着自己的手腕。他自顾仰着脸,眼白尚且泛着一丝红:“抱歉,又叫你见我这幅难堪的样子。”
  果然和昔日徐平说得一样,脉象乱得几乎摸不出来。
  齐楹的手臂很烫,执柔抬手去贴他的额头,一样的烫。
  她环顾四周,见紫檀木桌上放着纸笔,便起身想要去抄方子。
  “去哪?”
  执柔回过身,才见齐楹已经掀开了锦被,显然是想要赤着脚下地。
  “臣妾去找笔墨来写方子。”
  听她这么说,齐楹当真就不动了,他维持着原样的姿势,重新坐回到了床沿上。
  宜德砚里的墨干透了,她端着茶壶将茶水倒进去,好让墨汁能化开。
  拿着毛笔写了几味药上去,想了想,又将其中一味划去,换作另一味。
  笔尖摩擦着纸页,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偶尔又会中断片刻,好像在斟酌着什么。
  齐楹便靠着床柱安静地听着。
  殿里的灯本就不亮,执柔写得有些勉强,待她中途停下笔,下意识看向齐楹,发现他闭着眼靠着床柱,像是睡着了。
  他眼下一层乌青,人也带着几分倦怠憔悴。
  白色的中衣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漱冰濯雪,松风水月。
  执柔将写了方子的纸交给门外侍候的小黄门,而后又走回到了齐楹身边。
  离得这般近,可以看清他手臂上凸起的血管,几根头发沾着汗黏在他额头上,病来如山倒就是这个样子。
  她怕他睡得不舒服,想要替他将头发拨开,手指刚伸过去,他便睁开了眼。
  明知他看不见,却又一瞬间觉得心虚。
  “陛下没睡啊。”她低低道。
  “朕在想,你要这般盯着朕到几时?”他还有精神开玩笑。
  执柔抿着嘴唇不说话。
  听不见她讲话,齐楹向她的方向伸出手,指尖落在她袖口,他便向上挪了两寸,松松地握着她的手臂,哪怕隔着衣服料子,也能觉察出这双手的温度。
  “你不讲话,就是还在怪朕了。”
  他眼白泛红,显然是烧了好一阵子,人虽单薄,却好像十分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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