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笼中_分节阅读_第69节

  这些年来,以凌老院长对卢诗臣的关照程度,其实已经完全算是卢诗臣半个父亲了。即便对凌老院长的身体状况有所预料,但是卢诗臣听到消息的时候瞬间有点恍惚,想起来明明昨天晚上他们还通过电话。
  生命的消逝总是如此简单而迅速。
  凌老院长也是医疗界的名人,他去世的消息不消片刻就传遍了鸿洲的医疗圈子。
  卢诗臣是凌老院长最亲近的人,卢诗臣的父母去世之后,照料了卢诗臣多年,葬礼的事情自然是应该由他来操持。方城月和梁昭也来帮了忙。
  卢诗臣在一片茫茫然地联系着人发讣告、准备葬礼。
  凌老院长生前叮嘱过,葬礼的流程要一切从简,不要大操大办,卢诗臣也遵从了他的遗愿,加上凌老院长毕竟已经退休很久了,退休后也有意做个闲人,不掺和医疗界的一应事务,便多少也有点人走茶凉的意思,因此葬礼的规模并不大,来的人大都是他比较亲近的学生和朋友。
  送走了所有的来宾之后,卢诗臣和凌思还要为凌老院长守灵。
  “小思,你最近都没有休息好,最近也累了一天了,”卢诗臣对凌思说,“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守着就好。”
  凌思低着哭得红肿了的眼睛,抿着唇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音说“你去休息吧”,表示了拒绝。
  凌思平日里是个冷面少女的样子,但是自从凌老院长去世以来,她已经哭了许多次。
  凌稚仙去世的时候,凌思还并未完全地理解死亡的意义,并且卢诗臣对于她来说还是血缘意义上的父亲,她并不算完全的“孤身一人”;对于凌思来说,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消失了。
  打击自然是不可能不大的。
  卢诗臣没有多劝凌思,他自己也当然不可能离开,于是就继续和凌思一起在灵堂守着夜。
  一切都是寂静的,甚至听得清楚灵前的白色蜡烛燃烧的声音,卢诗臣看着凌老院长笑得很慈祥的黑白遗像,有些恍然。
  葬礼来的人大都了解卢诗臣与凌老院长的关系,知道他们这些年来已然是父子一般的关系,每个人都会对卢诗臣说“节哀顺变”,卢诗臣心中比悲哀更重的是一种微妙的恐惧之意——凌老院长是卢诗臣父母最为亲近的朋友,是最为了解卢家从前家庭情况的人,卢诗臣父母离世的一直以来,他如同站在卢诗臣和父母之间的一条线,将卢诗臣和过去的一切泾渭分明地隔开了。如今他去世了,卢诗臣和父母之间的关联,便只剩下遗传自父母身上的那些卑劣而阴暗的部分了。
  这些年来卢诗臣一直在逃避的东西,如今又不得不直面着它。
  不,更早之前,在他不得不对着李松茗陈述的那一刻,就算他作陈述的原因本来就是为了逃避——逃避李松茗灼热的情感和执着的追寻。
  卢诗臣的思绪正有些往别处游移的时候,听见身侧的凌思动了动,朝门外看去——凌思的动作因为灵堂外突然传来了隐约的脚步声,这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这种时间点谁会来?卢诗臣和凌思对视了一眼,虽然作为唯物主义者,倒没什么玄妙的联想,只是都颇有些疑惑。
  很快,他们心中的疑惑就被解开了。因为脚步声已经愈来愈近,来到了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映入了卢诗臣和凌思的眼帘。凌思先用一把有些哑的嗓子叫出了声:“松茗哥?”
  可不正是李松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过于庄重和肃穆的姿态。他走进了灵堂,朝卢诗臣走了过来,说道:“卢老师,凌思。”
  “你怎么来了?”卢诗臣惊讶地问。
  凌老院长去世的消息李松茗当然也是知道的,卢诗臣给所有医疗界的同僚都发送了讣告,李松茗自然也在其中。不过,凌老院长和李松茗并没有什么交集,李松茗到三院的时候,凌老院长早就已经退休了,他完全没有必要来参加这场葬礼,李松茗也没有想过他会来。
  但是李松茗偏偏来了。
  李松茗没有回答卢诗臣的问题,而是说:“本来应该早一点到的,但是坐的车半路抛锚了,耽误了很长时间,”他看着卢诗臣,眼神之中满是隐含的担忧,“对不起,我来晚了。”
  其实卢诗臣虽然问了问题,但是却立刻后悔了。
  他并不希望李松茗回答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所问的问题的答案,这个答案不适宜说出来,更不适宜在此时此地说出来。
  李松茗怎么会来?答案当然是因为卢诗臣。
  所以卢诗臣没有继续追问,递了个眼神给凌思,凌思了然,去拿了三支香,递给了李松茗。李松茗给凌老院长上香,卢诗臣和凌思则在一旁向他鞠了一躬。
  李松茗全程没有说那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他只是静静地点了香插到香炉之中,和并不熟悉的凌老院长很郑重地鞠了一躬。
  上完了香,李松茗却并没有走,他很自然地留了下来,完全一副要跟卢诗臣和凌思一起守灵的样子,就仿佛他本来也应该是守灵的一员那般自然。
  “你——”卢诗臣看着李松茗,李松茗也同样看着他,目光如同密密的网,笼罩着卢诗臣,有一种几乎让人心安和沉静的魔力。
  卢诗臣想再问些什么,问李松茗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下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问。
  他知道,答案依旧只有那一个。
  只是,卢诗臣可以心知肚明,却不能让李松茗说出来,只要没有说出口,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甚至卢诗臣不得不承认,李松茗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卢诗臣的心中隐约产生了某种安心感。在凌思面前,在梁昭和方城月面前,在所有的来宾面前,卢诗臣都是一个必须维持葬礼主持者和成年人的成熟与游刃有余,连悲伤的表露也是具有社交意义的。
  但是李松茗看向他的眼神却仿佛全然知悉他内心,就算卢诗臣什么也没有说,没有表现出来,李松茗也知晓他内心真实的忧虑与恐惧。
  所以卢诗臣轻抿了一下唇,还是将问题咽了回去,什么话也没有再问再说。守灵的人就这样变成了三个,连凌思也没有问缘由。这寂静的漫漫长夜,静静地流淌过去。


第116章 蓦然回首
  李松茗并没有急着离开,他是在凌老院长的守灵结束、火化下葬之后才返回关溪的。
  在离开的前夜,李松茗打电话给了卢诗臣。他打来电话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是一个社交礼节上看起来不怎么有分寸的时间点了。他和卢诗臣说道:“我要回去了。”
  李松茗的“回去”自然是回关溪,回鱼岭的卫生院。
  其实按理来说,李松茗在鸿洲抽调到鸿洲的期限是一年,现如今早就已经满期了,其实按理来说,他在秋天之前就应该回到三院了。
  但是,由于之前关溪发生的灾害,鱼岭卫生院人力紧缺又上了一个新高度,也就导致了李松茗的抽调期限被延长,返回三院的时间被一拖再拖,如今已经拖到了年底,所以李松茗还要回到关溪去继续工作一段时间。而这一次回来市区,很显然也是百忙之中“休假”赶回来的——专程为卢诗臣。
  卢诗臣在人前是个一向长袖善舞、能言善辩的人,但是自从将自己最不堪的部分暴露给了李松茗,他在李松茗的面前总有些失了过往游刃有余的姿态。如今面对李松茗,常常有些束手束脚了起来。
  面对李松茗离开的宣言,卢诗臣感觉有许多的言语悬在舌尖,但是半晌竟然也形不成语义清晰的话语,最终他只是说道:“一路顺风。”
  李松茗在电话那头笑了一声,像是略带着嘲讽,又像是随意的调笑,说:“这次,你也不来送一送我吗?”
  卢诗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葬礼耽误了医院的太多事情……应该会很忙。”
  算是婉拒。
  “这样的话,好像真的没有办法呢。”李松茗长叹一声,语气里似乎带着无限的遗憾与失落。但是结束通话之前,李松茗却像是没有听见卢诗臣的婉拒一般,还是报备了自己的行程:“我是明天早上八点钟的班车。”
  卢诗臣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做了许多的梦。
  或许是因为李松茗的这个电话,卢诗臣梦见了李松茗第一次去关溪的时候,梦见他站在候车厅,隔着玻璃墙,遥遥地望着车辆远行。
  他还梦见了尚且未发生的这一次李松茗的离开,他也和第一次一样,站在候车厅里望着李松茗的客车。那辆载着李松茗的客车,如同陷入了某种无法结束的循环,一遍又一遍地从站台驶离、远去。空荡荡的候车厅里只有卢诗臣被窗外的阳光照出来的、空虚而寂寞影子,从朝日东出到落日西斜,那影子分毫也没有移动过,仿佛是地板上一幅张贴了太久时间没有办法再揭下来的贴画,沉默且固执。
  清晨闹铃响起来的时候,卢诗臣和自己的影子还在梦中寂寞地站在空荡荡的候车厅里,没有向站台移动一步。
  卢诗臣在迷糊中按掉了闹铃。他从床上坐起来,胀痛的双眼艰难地适应着清晨晦暗的光线。因为没有睡好,他的太阳穴微微地跳动着,有轻微的沉重感和疼痛感从大脑深处传来。
  而梦境中的空虚与寂寞似乎还鲜明地萦绕着卢诗臣,与大脑深处轻微的沉重感和疼痛感交缠着。
  令人很不舒服的感觉。
  卢诗臣用力地按着太阳穴,试图缓解,又想起来昨夜李松茗的问话——“这次,你也不来送一送我吗?”反而让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愈加重了。
  手机设置的闹钟又响了一遍,闹钟的标签是“起床上班”,但是卢诗臣却一时并没有动。
  其实卢诗臣昨夜是骗李松茗的,他的丧假还没有结束,凌老院长还有一些身后的事情需要处理,所以他今天还没有上班。
  卢诗臣看着手机显示的时间——已经七点十分了。
  李松茗是八点钟的班车。
  虽然一般开车去往客车站只需要半小时左右,但是现在是早高峰,如果要去的话,肯定是不能在八点钟之前到的。
  于是卢诗臣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下了床去洗漱。他已经再度给自己找好了借口,但是却总有些心不在焉的,耳边甚至仿佛响起了李松茗昨夜在电话中遗憾而失落的叹息。
  卢诗臣在纷繁而混乱的思绪中洗漱完,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看见刚好也从自己卧室出来、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的凌思。
  凌思用还有些微微红肿的眼睛扫了一眼卢诗臣,一边跟卢诗臣说了一声不咸不淡的“早”,一边打开冰箱拿了一瓶牛奶出来。
  “牛奶热一下再喝。”卢诗臣回了一声“早”,看着拿起冰牛奶就准备直接咕噜咕噜地灌进嘴里的凌思说。
  对于卢诗臣的说教和管束,凌思撇着嘴哼了一声,不过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牛奶放下了:“我今天想吃十七栋那家包子铺,你要吃吗?”
  卢诗臣所在小区的十七栋有家包子铺,味道很不错,甚至常常还有人从很远的地方专门跑过来吃的。凌思也很喜欢吃,还不喜欢吃外带回来的,觉得这家的包子得在店里吃现出笼的才是最好的,甚至能为了这家包子不睡懒觉。
  但是卢诗臣和凌思说完一句“牛奶热一下再喝”之后,又陷入了纷繁而混乱的思绪中,又有点心不在焉了,似乎连凌思的话也没有听见。
  “你吃不吃?”凌思见他一直没有回答,又问了一遍,“十七栋的包子。”
  卢诗臣回过神来,听着凌思的话,像是认真在思考一般。然后他从钱包里拿了一张纸币出来,然后走上前去递给了凌思:“早饭你自己去吃吧,”卢诗臣说,“我要出去一趟。”
  “你去哪里?”凌思接过了纸币,疑惑地问。
  “去……办点事情。”
  凌思没来得及多问,就看着卢诗臣匆匆就出了门。
  而卢诗臣出了门就直奔了自己停车的地方。从出门开始,他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焦躁和烦闷,车打火打了好几次,让这焦躁和烦闷更重。折腾了好一会儿,卢诗臣才成功开车离开了小区。
  而他的目的地是车站。
  卢诗臣开车上了路,才开始想自己去车站这件事情的意义。
  他甚至无法想起来,方才自己从匆忙出门到火急火燎地上车开车的这一路上,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能够回想起来的最近最新的想法,明明是时间已经太迟了,赶不及去车站了;而稍远稍早一点的想法,是昨天夜里他明明婉拒了李松茗希望他相送的请求。
  可是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卢诗臣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行动似乎已经了思想的管束。
  但……毕竟李松茗是专程为了他而回来的,出于礼节,是应当去送一下的——卢诗臣在心里这样想着,为自己找了一个客观而公正的借口,然后继续朝着车站的方向而去。
  不过,恰如卢诗臣方才所料,早高峰的路况十分的拥堵。上了主干道之后,卢诗臣的车就只能仿佛蜗牛一般移动,而且前面听说好像出了车祸,今天比寻常时候还要更堵一些。卢诗臣开车其实不是个有怒路症的人,曾经开车在节假日的高速路上堵过几个小时,卢诗臣都没有产生过于急躁的情绪。然而今天看着前方一排排如同昆虫一般缓慢爬行的汽车,卢诗臣的心情意外躁动不安,甚至感觉自己的心率都升高了,忍不住按了好几次喇叭。
  但是毫无用处,路面上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对缓解早高峰的路况并没有产生任何的作用,甚至旁边的挨着卢诗臣的车的车主都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劝卢诗臣不必大动肝火,他探头出来朝卢诗臣说道:“兄弟,冷静冷静吧——”
  不过他的话说了一半,看清楚卢诗臣的脸之后肉眼可见地愣了下神,然后故作熟稔地笑道:“今天运气确实有点不好,听说前面出了车祸呢,估计有得等了 。”
  那车主似乎格外地话痨,眼见着车辆的长队久久地不动,几乎大半个身体都要从车窗里探出来,跟卢诗臣说话,“先生你贵姓啊?大家一起堵在这里也是缘分,要不聊聊天打发一下时间?”最后甚至开车门下了车来,站到卢诗臣的车窗边,给卢诗臣递了一支烟,颇为暧昧地问:“来一根吗?”
  卢诗臣看了一眼那车主,是个长相气质都挺周正的男人,衣着打扮很是精致。卢诗臣当然感觉得出来这男人显而易见是在搭讪自己,如果放在寻常时候,卢诗臣大概也是不介意“聊上一聊”的。
  只是今天却实在没有什么心思——或者说,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的心思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因为凌思车祸之后吗?或者时间更加往前一点,他在李松茗身上渐渐放了更多的注意力的时候。
  卢诗臣脑海中一团乱麻,无法理清,也不想理清,而旁边的男人热络的语气和聒噪的声音让这团麻更乱。那男人的话卢诗臣一句话也没有理会,卢诗臣直接将车窗关上了,将那男人的声音隔绝在了车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的车辆终于动了起来,道路也开始通畅——虽然卢诗臣总是不停地看表,但是表盘上的指针所指向的时间却并未传达给卢诗臣的大脑,他无法辨别出来具体的时分秒,只知道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的漫长,无比地难捱。
  卢诗臣将车速提到了最大,每一次都只能在导航提醒他超速了之后下意识地将速度降下来,如此反复多次,终于抵达了客车站。
  他甚至顾不上检查车有没有停好,下了车就直奔候车厅。
  卢诗臣走进候车厅里四处张望,在并不算大的候车厅里,要寻找一个人的踪迹却似乎那样的难,卢诗臣的目光掠过了一个又一个身影,最终一无所获。
  而且,在看见想要找到那个人的踪迹之前,卢诗臣看见了候车厅里的电子时钟的显示屏。
  电子显示屏上的时间已经是八点半了,这一次钟表指明的时间清晰地传递到了卢诗臣的大脑。
  卢诗臣的车在路上堵了太久,早就已经过了八点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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