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纵是再好的药材,被他吃进去,也不过是泥牛入海,聊胜于无罢了。
  这样的疼痛在夜里尤甚,他以前习惯于品着痛意谋划将来。
  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全都踩着尸骨与血泪,没任何道理不走一步看百步,将每一寸光阴都用到最合适的事情上。
  可今夜那些所谓国仇家恨、所谓复仇大计,一件也钻不进脑袋里。
  他曾设想过与阿雪的重逢。
  只是那些设想,在骨骼剧痛的夜里,在寒风凛冽的雪中,在刀光剑影的噩梦下。
  委实……算不上多好的久别重逢。
  是以真正踏进临渊学府的那一刹,设想与现实重叠,近乡情怯,沐景序并未着急忙慌地找上去。
  他以最合适的身份入了学府,又以最恰如其分的名次搬进了阿雪的院子。
  时间足以改变一切,五年的光阴这样长,他猜到记忆中的那个雪人该有变化。
  或许更加冰冷,抑或沉闷寡言,却没有哪一个猜想同如今一般。
  浪荡、恣意、张扬、活泼、潇洒、风流……
  活脱脱一个世家纨绔子弟,戏台上的小生都演不出来他三分神韵。
  沐景序想,自己没立场管他。他曾经也这般日日流连花楼,赏虞京名花,饮金粉佳酿过,哪来的理由约束阿雪呢?
  可今夜起了雷,似要下雨。
  骨髓中钻出阵阵难耐的痛痒,沐景序想起入学府那天走过的山路。
  雨后会泥泞许多,若是不小心摔了跤……
  怀着这样的担忧他出了门,却看见那扇并未关合的窗,以及窗下一颗森然的头颅。
  柯寒英说,他是他的未亡人。
  一刹那间,沐景序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胆子是真的很大,杀头的身份也敢这般信口雌黄。
  纵是一开始不知道那颗头颅是谁,柯鸿雪这样说完,他也该明了了。
  盛扶泽,前朝三皇子。
  亦或是——柯鸿雪自以为的“盛扶泽”。
  痛痒从四肢百骸钻入肺腑,又顺食管上涌,最终化作一阵阵难以忍耐的闷咳。
  良久,沐景序低头,无声地勾出分笑意,却凉薄苦涩。
  到底是他的罪孽,害人死了也不能入土为安。
  -
  大虞承袭百年,到如今这一代,正是世人眼中的国富力强、锦绣山河。
  当今圣上年号庆正,尊号仁寿。
  年号意为顺应天意、庆祝正统归位,尊号则是希冀帝王福寿安康、长命百岁,赞其礼待臣下、治国仁善。
  人都说仁寿皇帝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明君圣人。
  史书上写元兴二十五年夏,先戮帝昏庸无道,致使朝廷内乱,外敌入侵,大虞内忧外患,百姓苦不堪言。仁寿皇帝自江南一路北上勤王,平定叛乱,击退敌军,割分城池以做和解。
  元兴帝死,其子嗣也全死在战乱之中。
  国家存亡之际,盛绪炎在一众宗亲臣民的拥护下三请三辞,最终继承大统登上金銮宝座,改年号为庆正,开启他的“仁寿之治”。
  仁寿帝即位以后,轻赋税、减徭役、开恩科,任谁来看都要叹一句“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庆幸自己生在了盛世,遇到了一位贤明君主。
  可当这一切与史书所绘相反,勤王的忠臣变成叛军的头领,入侵的外敌却是帝王亲手放进来的盟友,割裂的城池不过权谋之术下的利益交换,一切都变得讽刺起来。
  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可总有活在历史之后的人。
  沐景序原以为他跟阿雪的重逢,当与历史无关,可当柯鸿雪说出那句“未亡人”之后,便如当头棒喝,一下敲醒了他。
  哪还有什么无关?
  年少时那些未宣之于口的情愫暗恋,过了这么多年,当他“死”后,以旁人视角来看——
  每一分都是铺天盖地,似要将人溺死的深海无垠。
  第5章
  时光依旧一日日交替,同住一个院落,却又像之前那般各不相识。仿佛那个雷声轰鸣的春夜,桃花树下那场不欢而散的交谈从未发生过。
  但谁都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事。
  理论上来说,按沐景序的修养,他该向柯鸿雪道个歉。
  为自己的先入为主,为他口无遮拦,为他平白无故、不知因何而起、最终投递到一具去世多年白骨上的无端恶意。
  但他又实在……开不了口。
  道了歉几乎便默认了阿雪口中那句“未亡人”的身份,可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还清楚柯鸿雪与盛扶泽之间的的确确清清白白,并无半分逾矩。
  多年修养在这件事上做了回小人,沐景序难得地能被称作一次“品行不端”。
  于是同住一个屋檐下,那些一旦关上门不会被任何人知悉的微小刁难,他一个不落全都受了下来。
  光影从指缝溜走,桃树结出小巧微涩的青果。
  临渊学府课程繁重,读书人的地方自带一种世外桃源般的安然。
  学府的三个级段并非按年龄来分,而是学识涵养,大虞崇文,天下读书人便多,个个都期望着能考取功名一人之下。
  学府分段以象征君子品行的岁寒三友松、竹、梅划分,意为勉力学生治学要严谨、求学要刻苦,招生时会根据考学成绩分配初始级段,之后每年年末考学成绩则又会作为学生能否升级的标准。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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