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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岁的秋绾着一袭鹅黄海棠纱裙,青丝挽成两个弯月对髻,颈上还挂着一环蟾宫玉兔银璎珞。
  秋绾俏生生道:“小侄子,来,我的香囊总绣不好,你来看看,是何处错了经纬呢。”
  年方十五的少年捧着雪白梨花,年方十四的少女眉眼含笑。这样美的一折画。
  可秦璱蓦然流泪了。
  他把小心翼翼为她挑拣的,又小心翼翼捧给她的梨花,悉数掷在回廊。花瓣很是绵软,落地而作白雪霏霏。仿佛是半阕无端让人觉得微微悲哀的残诗。
  秦璱恍然大悟。他倾慕九姑姑,是因为,他知道无论是血缘,还是年纪,还是声名,两个人永永远远不会长相厮守。人间中她是他最难得到的人。
  与其说他倾慕她,不若扯破心思,说他倾慕求而不得、缺憾难圆的滋味。
  他只想要一场缺憾。
  十四岁的秋绾,曾悄悄地说,你我虽名分姑侄,年纪却登对,不如……我把那个绣坏了的香囊赠给你?你收了我的香囊,可就是我的人啦。
  一切又是循规蹈矩的如愿以偿。秋绾与他年纪相仿,且倾慕于他。他觉得自己被锁在绝境,看不见束缚,束缚却无处不在。
  他逐渐意识到,这偌大人间,与自己的思绪互为傀儡。彼此纠缠不休,犹如两个提线木偶,死死挟制着对方。
  死局,又是一场死局。
  秦璱又默默希望,愿九姑姑回到从前的年岁,心中再无对他的倾慕。自然是如愿以偿,没有一分一毫偏差。
  秦璱又想着,为一国贵胄,总要期盼着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此后当真是风调雨顺,海内澹然。
  可逐渐地,没有饥荒灾祸,风调雨顺亦逐渐没有意义。
  这一次,秦璱还是自杀了。时年二十三岁,谥号如愿侯爷。
  天色将明,月白的熹微透过暗夜,远山邈邈传来鹧鸪长吟,天水碧的露珠拂在垂衣。懵懂的少年揉着自己的下颏,犹辨不出,何为梦境,何为人间。
  第一世为官宦,第二世为阉奴,第三世为龙子。瞬之夜更,黄粱三历。
  案上残在瓷碟里的肉粽,依旧余香不绝。秦璱想起,三世前的秦璱,是个异乡穷困举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凭借弻卖字画来到此处。
  夜明珠、纵横、秦璱三人皆寂寥无言,只对坐着,静静等待明月入柸,朝阳迎盏。
  案上有不知名的虫豸在窃窃来去,过枝的金光落在碟上,仿佛行云流水拨出天地之韵。纵横的发丝肆意而起,流转着璀璨的光泽,使鸟雀无端想起三月之川。夜明珠仍是冰肌玉骨,不染纤尘,肃穆如菩提,却有让人觉得她雪白无暇的肌肤上镌刻着无数传说。甚至骨髓里都有旧年残音。秦璱忆及少年时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忆及矮墙边的葳蕤草木,忆及圣贤书上每一个平仄启合,忆及风吹明月半入霜,忆及雪洇晖霞映皮囊,许多人间本不曾相遇的旧事归逢,一字一句写就他的梦。
  夜明珠道:“寰尘三游,公子可还合意?”
  第十九折
  秦璱目中淡然,心止如水道:“在下,多谢二位姑娘。”
  纵横:“你终是顿悟了。”
  秦璱颔首,指尖阖上那一卷黄粱游记,画中人梦中侥幸,如今看来,只是笑谈罢了。他轻道,额前两缕青丝缓缓翕动:“是。孤……不,在下已顿悟。所谓人心,永无餍足。无需执着于虚妄。”
  纵横若有所思:“有瑕是苦,无暇亦是苦;贫贱是哀,显贵亦是哀,何必纠缠于得失呢。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我认得一个十一岁便夭折的小姑娘,也认得一个八十多岁都未曾寻到亲儿的老妪,你呢,你正当年华,腹有诗书,心有丘壑,什么都能去期许,自改命格,倘若走错了道,重新来过便是。小姑娘和老妪都愿意欣然接纳自己的余生,你又如何不愿意?”
  秦璱定定道:“是了,名利、富贵、权势,只是浮云罢了。唯独我心平静,方得安宁。秋闱在即,若是蟾宫折桂,自然是圆满。若是落了第,我便开间酒肆,做了荷叶饭来卖。”
  纵横笑道:“这敢情好!他年我们再故地重游,可要用这三个黄粱梦,抵几两银子啦。”
  夜明珠:“她嘴里没一句不讨嫌的,休与她一般计较。”
  秦璱眉开眼笑:“自然是抵得的,两位姑娘得闲,再来尝荷叶饭啊。还有黄炙肉粽子!”
  “那倘若你已在朝为官,又当如何?”
  “海遥国有哪卷律令不许官家近庖厨的?嗯?”
  “哈哈哈,好的好的!”
  “姑娘们要去了?”
  “且先告辞,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夜明珠乜了她一眼,唇边却有抑不住的笑。因为纵横,她告辞也不忘再往口中塞半块儿芭蕉肉粽。凑近了,便闻到她的气息都是香甜。
  “小白,小白。”
  “何事?”
  “咱们再去何处?”
  “遇山是山,逢水是水。随缘。”
  “随缘便随缘。”
  “纵横。”
  ”嗯?怎么啦。”
  “你知道我最欢喜你在何处?”
  “你不是欢喜我里里外外全身上下吗?”
  “……你莫要如此厚颜无耻。”
  “不,我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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