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161


  “能。”柴睢应声如当年宣布登基般坚定,又在李清赏饱含崇拜的目光中淡定地转过头继续吃饭。
  搓耳朵,母亲教给她搓耳朵能压惊,小时候她每被噩梦吓醒,都会用力钻进旁边母亲的怀里,母亲温柔地抱着她轻轻搓她耳朵,用带着困倦的声音低低念着,“搓搓耳朵根,魂儿快返身,返身即归元,阿睢好安眠。”
  后来那些年,相父每每恶作剧吓到她时,也会咯咯笑着搓她耳垂,只是相父嘴里话少,不若母亲般会念叨那些。
  这是柴睢对“家”这个字最初以及最最深刻的记忆,是故见李清赏被吓到,她会下意识去搓她耳朵给她压惊。
  李清赏崇拜太上博学,然而无奈她尚对此说法觉得半信半疑,嘴里嘀咕着回头要再亲身试一试的话,也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片刻后,在极其细微的沙沙食物咀嚼声中,柴睢偷瞄眼李清赏,忍不住再偷瞄一眼。
  屋外风雨交加,屋内灯火悠悠,身旁人埋头吃饭,柴睢腔子里那颗跳动正常的心,忽被甚么轻轻撞了下。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诡谲计谋,以及你死我活牵扯出的残忍争斗之下,由人之欲望所燃烧起的一切野心和狂妄,在这一刻被她和着食物悄无声息吞咽入腹。
  大雨浇泼在夜色里,门窗隔绝了急雨骤风,小厅里灯暖饭香,身旁有个相处起来甚是欢喜的人。
  被从嘴里无声咽下的东西进入胸腹,又凝成团酸热一下下顶撞喉咙,踏着累累尸骨从东宫登上九层帝台、又从帝台跳上共工台【1】以身镇南箭的年轻人,逐渐从万方生民与江山社稷那些无法触及的飘渺虚无中,找到了自己真真切切作为个人而活着的证明。
  这真是让人无法理解的一幕。
  在梁园给予刑部的清查压力下,待制李泓瑞写认罪书在租赁的宅子中“自缢”而亡,揽下因爱生恨而欲杀死李清赏之罪名;时局变换,一波又一波不明势力顶着巨大风险摸上来,试图刺杀被梁园隐藏保护起来的駮神铜矿证人;
  无数双贪婪狠戾的眼睛紧盯梁园,只要梁园露出任何可以被理解为“政变”的举动,他们会立马露出比虎狼还要尖锐的獠牙,扑上来把太上势力撕咬得骨碎成渣。
  把人压得“一子错满盘输”的巨力此刻看来不过尔尔,甚至不及走出霍氏医馆时李清赏说的那句,“快饿疯了,简直算是饥寒交迫,我们赶紧回家罢。”
  “住进梁园后,我一度以为自己会像母亲那样,独自生活下去。”柴睢一手端粥碗另手执筷,夹完菜筷头随意搭在了碗沿上,喉头酸涩化成她自己未曾料到的话语徐徐出口。
  低声软语之间她神色缓慢放松下来,与平日示人的温和却疏冷表象不同,太上梁王露出了她面具下冷峻而近乎严苛的模样,有如海水退去,隐藏深处的嶙峋石滩终于暴露在人前。
  那是二十几年如一日长久保持审视、戒备与怀疑而形成的本色,几乎刻在骨子里。
  咬着蒸饼吃的人疑惑转头看过来,柴睢的表情她从未见过,瞬息之间她明白过来,此刻柴睢表现出来的,正是她此前不肯答应往那方面发展的恐惧所在。
  “啊,”但当这一面真正摆在自己眼前时,除去柴睢的表情让李清赏觉得陌生,其他也没甚么可怕,她甚至还能揶揄着接话,“直到遇见我,发现原来一切可以截然不同?”
  柴睢深深看着她,清澈眼眸里似有疑惑飞快闪过,冷刻般的嘴角忽而往上轻轻一提,九冬峻冰咔然裂解:“你明起记得别洗脸嗷,上面贴金片片了。”
  李清赏没忍住,拿筷的手手背遮嘴嗤嗤笑起来,另个手肘捣柴睢道:“别两个人好上后据说甜言蜜语说不完,成天跟泡蜜罐子样蜜里调油,你倒好,少促狭我几句吃不下饭的。”
  “所以说,”她再笑着问,“忽然讲这些做甚么,你吃饱啦?”
  柴睢拿起手帕擦擦嘴角,眼角眉梢的细碎笑意再是故意也掩藏不住:“无他,见你思考问题有感耳——童山长有你这样的下属,是他坚守多年修来的福份。”
  方才还被揶揄,这会儿又被夸奖,李清赏打量过来的目光登时充满怀疑与戒备:“你这句夸奖怎么听着不对劲,像是在哪里等着要坑我。”
  “我会坑你?”原本的感慨没能继续说出口,太上那双素来沉稳冷峻的眉一挑老高,“你摸着良心说,我何时坑过你!”
  李清赏狐疑之色未减,无比认真盯着柴睢脸上所有细微表情,连她长睫闪动的眨眼亦不放过。
  沉默须臾,一道明光终于冲破心间那曾经毫不起眼的疑惑,把那早已触手可及的真相直坦坦摆在眼前,李清赏顿悟了:“何时坑过,你简直时时都在给我挖坑,我太笨了,若非你方才那句话,我至今不曾反应过来,三月皇后西苑宴,压根就是你给我挖的坑,你说是与不是?”
  一个挖出来让她跳进去,促进她和柴睢好上的坑。这个人嘿,委实不磊落。
  “我……”
  “不用解释太多,”李清赏打断道:“且说是与不是?”
  早说过太上梁王此人视脸皮若无物,被戳穿后竟无丝毫尴尬或愧意,更猖狂是她还当着被骗人的面笑起来。
  笑到捂眼睛,笑到腰间猫爪金饰上的小金铃铛互相碰撞发出细微金鸣声:“然也,我承认,有挖坑成分在其中,但是你要否听听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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