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6


  他听得有些不舒服,喃喃道:“这不像我认识的她啊……”
  “勤快样儿倒是跟现在差不多,家里的地板擦得跟镜子似的。”它笑笑,“反正,那盒胭脂都干巴结块了也没用上。她丈夫姓肖,矮壮敦实,留着大胡子,识得几个字,家里有些薄产,也没个正经营生,就在城里做些散工,却最爱听人喊他一声肖老板,为人自负还风流,赚了几个钱便往风月场所去也是有的。她知道,但也不说。偶尔她爹来看望她,说得最多的也是要她照顾好夫婿,说以他们老蔡家的条件,能寻到这样的婆家是天大的幸事,一定要做好为人妻的本分,早点开枝散叶,做个贤妻良母才是。老头子的话每次都一样,我都听烦了。”它皱起眉头,“可惜他不知道,他女儿倒也想做个贤妻良母,可那也得有命做才是啊!”
  “怎么说?”他心头一紧。
  “她跑到山洞那次,不是第一次挨揍了。”它叹气,“老肖当着别人的面,仿佛还有点人样,回到家,撑不了多久就换模样了。不喝酒时还好,顶多狗嘴吐不出象牙,喝了酒,蔡鲤鲤就成了他天然的出气筒,稍有半分不顺眼,轻则拳脚相向,重则拿刀砍,且他定义的不顺眼,可能只是蔡鲤鲤给他擦脸时稍微重了些,或者嘴里稍微劝诫了几句下回少喝点……反正只要他想动手,蔡鲤鲤连呼吸都是个错。周遭邻居见了鼻青脸肿的她,也不觉得是啥大事,妻子犯了错被丈夫揍一顿罢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每次挨了打,老肖就能对她好上几天,要不了多久又故态复萌,她的日子就是这样胆战心惊地循环往复。实在委屈得受不住时,她也跟相熟的姐妹哭诉一阵,得到的安慰也只能是“忍忍就过去了,要没有这个男人养活你,你怕连口饭都吃不上”。总之,一万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告诉她,那就是你的命。后来,她也就不跟任何人说了,实在难受,就躲去个无人的地方哭一场,哭完又回来做饭洗衣。”
  他的拳头不知不觉捏紧了,皱眉:“你就没把那男人收拾一通?”
  “吃了他吗?”它撇撇嘴,“我想过的啊。可我又一想,吃了他,蔡鲤鲤就能好?明明是她自己为了一口吃的要留在笼子里,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这倒是实话。”兄长插了一句。
  “你们两个说的是什么话!”他不满道,“那她不也是没法子么,一介女流,要在这世道活出个好模样,那是多难的事!”
  “是难啊,可太难了。”它的视线从蔡鲤鲤脸上移到她的腿部,被子下明显空了一截,“除了家里跟菜市,她得空时最爱去的地方就是离家不远的私塾,因为那儿的一个教书先生管她买过好几回篾器,便成了半个熟人。先生是外地人,脾气格外好,赞她的篾器编得又好又结实,还便宜。每回给私塾送货去时,是她最快乐的时段,送完货她也不舍得走,总蹲在窗外听先生教课,很是入迷。她对先生说自己虽认得的字不多,但听他讲课却甚是长见识,是从家里或菜市里听不到的东西。先生被她逗笑了,见她如此好学,便在课余时免费教她识字读书,还常送些笔墨书本给她,她爱如珍宝。每当老肖不在家时,她便千方百计挤出时间来练字念书,她悟性还可以,渐渐能读完一本完整的书了,写出来的字也能比老肖写的好看几百倍了。我记得她在纸上写得最多的四个字是……坐井观天,对就是这个。有一次先生给学童们讲解这个词的意思,她听得特别入神,后来她都走了,又折回来,问先生,如果青蛙能从井里出去,那会如何?先生说,可能会死,也可能会看见海。回去后,她好像就对这四个字着了魔,写了好多遍。”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它回忆得特别仔细,“直到老肖发现了她偷偷藏在角落里的书本,他勃然大怒,骂她不务正业,难怪这些日子的饭菜越来越难吃,原来是把心思放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了,一个女子,读书识字有甚用?能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才是正经!然后他把她所有的书本都撕了,还闹到了私塾去,说先生斯文人干畜生事,借教书之名调戏妇人,竟还仗着几分酒劲把先生给打了。那一回,我看见她站在私塾里头,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手捏成了拳头,浑身发抖。被老肖拖回去后,她挨了一顿我见过的最狠的毒打,老肖边打边骂她是不是有了二心,是不是看上那教书匠了,不要脸就罢了,还没用,孩子也生不出一个,你看看隔壁老陈家,今年都第五个了,会下蛋的母鸡都比你强……反正怎么狠怎么打,怎么难听怎么骂。这回,她却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落一滴。”
  他的手早就捏成了拳头,只恨自己没有在现场。
  “先生可太倒霉了……”兄长把拐杖上的毛刺剔光滑,眼见着就快完工了。
  “谁说不是呢,没多久先生就离开环州了。”它的视线又回到蔡鲤鲤脸上,“她也走了,经年累月的忍耐终于爆发在一份大逆不道的休书上,她休了老肖。哈哈哈,可惜我是没机会看到老肖见到休书时的脸,大概都气歪了吧。一开始她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听人说南方好,便闷头往南走。可她身上带的一点盘缠没多久就用尽了,为了吃饭,她去做一切她能做的活儿,帮厨洗碗带孩子编篾器这些都不算什么,她还摆摊帮人写书信,去画店里当小工去裁缝店里打下手,拿几枚铜钱给人算命也敢做。”它越说越觉得好笑似的,“其实她一开始也不会,但她脸皮厚呀,特别能缠人,宁可不要工钱也要人教她本事,你看,连老道士都被她缠得没办法。她说虱子再小也是肉,哪怕是旁人看不上的小本事,攒得多了就不容易挨饿了。一来二去的,也真被她学到了不少三脚猫功夫,好生活还谈不上,起码能混上一口饭吃了。随她出来流浪的这几年,开头老肖还想方设法地来寻她,但都被她躲过了,后来估计老肖也就放弃了,但她却落下个毛病,但凡看到跟老肖相似的男人,都会下意识地躲起来。也许她说的没错,再过几年会好吧。”它叹气,“这些年她也挨过不少坏日子,但她总是欣然接受的样子,一点都不委屈。也许她心里一直惦记那只离开井底的青蛙,它可能会死,也可能会看见海。她说既然这辈子都没见过海长什么样,人又还活着呢,那就去看吧。她听人说在烟州能看到最漂亮的海,于是便将这里当作了目标,一路南下。”它飘起来,转身盯着他们兄弟俩,“遇到你们,也算得偿所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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