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盛唐_分节阅读_第15节

  这不仅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赤裸裸地狠狠打了宋温的脸,更是刺痛了宋温久久隐藏在心中那道创伤。
  “老子若能杂色入流,崔耕小儿焉敢这般欺我?”
  这是宋温在周溪坊受辱时,转身离开的瞬间,心中唯一的念头。
  当这个憧憬与渴望被胡泽义提起,对方甚至告诉他有可能变成现实时,宋温怎能不激动,不兴奋,不伏地而泣?
  “何谓契机,还望东翁教我!”
  宋温用尽全身的气力,恳切地吼出了久久蛰伏于心底的这句话。
  胡泽义闻言缓缓转身,俯视着伏地跪在自已脚前,因激动而瑟瑟发抖的宋温,凝视了片刻,他非常享受这种感觉,这种掌握着别人前途命运的感觉。
  凝视的同时,胡泽义不由在想,或许这就是主与从,上与下,官与吏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吧,自已十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进土及第,一切的苦辛不就是为了永远站在这道鸿沟的上游吗?
  享受完这种短暂却非常酸爽的感觉之后,他便轻轻将这位年长自已十岁的幕僚扶起,用略有生气的口吻呵斥道:“宋温啊,你我之间这么些年的宾主情分,还需要这般客套吗?快些起来!”
  待得扶起还在亢奋状态下浑身发抖的宋温,他娓娓道来:“平日你倒也聪明,今日怎么这般一叶障目?你想,这木兰春酒若是被选为朝廷御用贡酒,崔二郎和董彦功不可没不假,那崔氏酒坊能成为御用酒坊也不假,但盛产木兰春酒的清源县又怎会被朝廷无端忽视?本官且问你,我大唐十道百州千县中,县分几等?”
  宋温迟疑一下,便道:“自我李唐取隋而代,高祖皇帝开国立朝以来,大唐县分七等,即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帝都所在之县为赤县。当今帝都为西京,辖长安、万年二县;陪都一为东京,辖洛阳、河南二县;二为北京,辖太原、晋阳二县;这六县皆称为赤县,也称京县。帝都及陪都所在的京兆府,河南府及太原府的其他82个属县称为畿县。赤、畿以外的所有县则以户口多少和资地美恶为据,划分为望、紧、上、中、下五等。”
  人分三六九等,同样,唐朝的一千多个县也分等级的,除了含有特殊政治意义和特殊地理位置的县,其他全国各地的县是根据该县户口的多少和地理环境的优劣来划分等级的。
  宋温口中的资地美恶指得便是地理环境的优劣。
  “然也!”
  胡泽义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道:“本官再问你,我们清源县位于几等县?”
  宋温自然不会陌生,快快说道:“清源县下辖民户不足两千,又处闽南一隅,无论是县户人数还是资地美恶,皆当判为中县。”
  胡泽义又问:“本官这个中县县令又是几品?”
  宋温被胡泽义绕得有些糊涂,不过还是低头回道:“东翁的官阶乃从七品朝散郎,授职清源县县令!”
  “那你可曾听说朝廷八大御用贡酒坊所在之县为中等县的?”胡泽义再问。
  嗡的一声!
  宋温的脑袋瞬间豁然开朗,终于明白东翁连连询问自已的真正意思了。
  是啊,朝廷八大御用贡酒坊所在的县所,哪个不是望县,紧县?再次的也是上等县啊!
  他俨然明白了胡泽义话中的意思,求证道:“东翁的意思是说,一旦木兰春酒被选为御用贡酒,那么我们清源县至少也会被朝廷擢升为上等县?”
  胡泽义的神色虽是严肃,不过眼中隐有笑意,语气也温和了不少,道:“那是自然,木兰春酒若是被选为御用贡酒,那依照惯例,清源县必定会被升为上等县。清源出了御酒,清源县被升为上等县,那本官这个清源县县令是不是治下有功,政绩斐然?依照礼制,上等县县令可封授正七品的朝请郎文散官之阶,甚至是从六品的奉议郎,都未尝没有机会啊!呵呵,届时本官在清源的任期一满,你说,从六品的上县县令,朝廷该如何安置啊?恐怕升迁入帝都,都不是梦啊,哈哈哈……没想到我董彦这厮僭越,临了临了,还帮了本官一把啊,哈哈哈……宋温,你说这是不是坏事变好事?”
  听着胡泽义这般分析下来,宋温脸有动容,是啊,这么推算下来,东翁还真是捡着了大便宜,董彦和崔二郎这两头蠢驴还真是平白地送了一桩天大的富贵给东翁啊!
  不过……
  宋温嘴角忍不住地抽抽了一下,心中有些不爽道,你是捡着便宜了,可关我什么事儿啊?你再怎么水涨船高,怎么因祸得福,可我还是个胥吏啊,了不起变成正七品,不,从六品上等县县令的心腹爪牙嘛~
  想到这儿,宋温又郁闷上了……
  胡泽义仿佛看穿了宋温的小心思,暗骂一声蠢货,继而低声提醒道:“宋温,你说咱们清源县为何在县令之下只设县丞一职,而不设县尉呢?”
  “清源县乃中县,故不设县尉一职。只有上、紧、望、京畿等县才设县尉……”
  宋温说着说着,忽然明白了,掩不住兴奋地大叫:“东翁,学生懂了懂了,东翁之前所说的杂色入流,便是说学生有机会,有机会成为清源县县…县…尉???”
  宋温已经兴奋地说不出囫囵话来了。
  县尉,与县丞同为县令佐官,掌县地治安捕盗之事,是有品有秩的实官,而非办事杂吏。若是崔耕在场,听着县尉一词必定会说,这县尉要是放在那场荒唐大梦中,可是实实在在的掌管一县治安的公安局局长啊!
  胡泽义唔了一声,道:“你本是读书人,胸中有才华,奈何科考落榜未入仕途。但你跟随本官多年,又为朝廷效力多年,在清源县户曹吏任上又兢兢业业,杂色入流应是不难。一旦清源县升为上等县,必定会空出县尉一职来。届时有了本官的举荐,呵呵,你觉得整个清源县又有什么人能跟你争夺县尉一职呢?”
  噗通!
  宋温闻之再次双膝跪地,嚎啕大哭:“东翁真乃学生之再生父母啊!若是学生真能杂色入流,有幸成为清源县尉,学生仍旧是东翁之从,此生亦是唯东翁马首是瞻!”
  这是宋温在效忠,在表态!
  而这也是胡泽义乐于见到的,他可不想帮一个白眼狼杂色入流,帮一个不听自已话的胥吏转官员。
  不过这次胡泽义没有急于将他扶起,而仅仅是轻轻唔了一声,继续看着这个五十余岁还跪在自已脚下嚎啕大哭的幕僚,慢慢享受着这种权力带来的快感。
  ……
  ……
  十天后,一路半走水路半走陆路,昼夜紧赶的董彦,终于顺利地进了明德门,抵达了帝都长安。
  董彦顾不得欣赏长安城的宏伟壮观,十里长安街的繁华,而是一边牵着装载着木兰春酒的骡车,一边风尘仆仆地像个赶集的山村野夫,操着一口浓重的闽南口音,一路问询着升平坊的具体位置。
  因为恩师张柬之曾在通信中告诉过他,他的家就在升平坊中。


第19章 升平坊见闻
  长安帝都,气象恢弘,盛世繁华冠绝当今。
  朱雀大街如一条标准的中轴线纵贯长安城南北,衔接宫城的承天门、皇城的朱雀门和外城的明德门,将偌大的长安城分割成了东西两部分。故长安城的东部又被称为万年县,西部则称为长安县。东、西两部各有一个商业区,称为东市和西市。城内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将城中居民住宅区划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一百一十坊,其形状近似一个纵横交错、方方正正的围棋盘。
  升平坊所属长安城东部的万年县,在长安百余坊中不显山不露水更不算出名,属于小坊。当年高祖皇帝李渊开国立朝刚定都长安那会儿,常有歌姬舞坊居于此坊之中,有阿谀奉承的官员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拍马屁机会,屁颠屁颠跑到李渊跟前大赞,陛下啊,这就是歌舞升平之象啊!李渊闻言自然龙颜大悦,大笔一挥便有了“升平坊”之名。
  ……
  董彦一番辗转一路打听之下,终于找到了升平坊的坊口。
  坊口处有两名手执水火棍的坊丁把守着,一瞅董彦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还牵着满满一车酒坛子的骡车,尤其是操着一口浓浓的闽南口音,疑似外地人口进京入坊,自是将他拦住盘查。
  入乡随俗,饶是董彦贵为清源县丞,到了长安也得守着长安的规矩。坊丁有守坊盘查之责,董彦也得依着规矩章程来。不到长安不知道自个儿官小,谁晓得这两个坊丁又是哪个当朝大臣家的门下护院?
  好在董彦随身携带着清源县丞的官符文书,又声称进坊乃是拜会当朝御史台监察御史张柬之的府邸。既自证了身份,又道明了来意,坊丁很快便将他放行进坊。
  刚一进坊,他正要向坊丁打听一下恩师张柬之的府邸怎么走,耳中却传来一阵马车疾驰的的卢之声,甚是急促……
  董彦闻之心惊,下意识地牵着骡马侧身避过。
  咴——
  哒哒哒~~
  马嘶鸣叫,的卢飞踏!
  “喂,兀那牵骡车的汉子,快快闪一边去,别挡了索大人的车驾!”
  喝叱过后,一驾马车已经风驰电掣地从董彦的身边飞奔而过,险些将他撞翻,却不见马车停驻致歉,而是径直出了升平坊。
  嚣张,简直是飞扬跋扈的嚣张之徒!
  董彦回过头嫌恶地瞪了一眼早已离去的马车,气得直呼:“长安之地,天子脚下,怎会有这般罔顾人命,纵马飞奔之辈?”
  坊口的一名坊丁见状,善意提醒道:“这位外地来的县丞大人,你可要慎言呐,你知道那驾车马里坐得是谁?那可是索元礼索大人呐,小心让他听见,平白丢了自家性命!”
  另外一名坊丁也接口说道:“是极,死在索大人手中铁笼子的大官还少呐?你这小小县丞可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利,给自已招来祸事!快些走快些走,顺着这条坊巷走到底便是监察御史张大人的府邸。”
  索元礼?
  居然是他!
  一听这名字,董彦脸上的厌恶之色愈显浓重。他跟这索元礼并不相熟,但对这人的名头却是如雷灌耳,想不知道都难啊!
  索元礼,并非唐人,而是深目高鼻,满脸胡须的胡人!
  这个不远万里来到大唐的胡人性情残暴,以陷害他人为能事。由他的义子,当今武后的男宠薛怀义举荐入宫,以刑讯逼供诬陷忠良和发明各式各样的刑具而深得武后的赏识,数年间死在索元礼手上的冤魂多大数千条,上至百官下至百姓,其中不乏赤胆忠心的大唐名臣。
  索元礼手中的两大刑讯法宝,名为宿囚和狱持。宿囚便是白天禁食,夜里禁睡,当犯人昏昏欲睡之时便拿钝器不断敲打身子,让犯人剧痛难睡,折磨着犯人的精神,直至将犯人活活折磨死。而狱持则更加丧心病狂,索元礼找匠人制作了一个可以堪堪套进脑袋的铁笼子,铁笼子能够恰到好处的露出脑袋上的各个部位,然后又铸了一根上头粗下面尖锐锋利无比的小木橛,一旦犯人不招供,便用小木橛硬生生插进犯人的头部的各个部位,或耳朵,或眼睛,或鼻子,或喉咙,直至犯人招供为止。
  所以索元礼每当刑讯逼供时,便有句口头禅——“来呀,取我的铁笼子!”
  这句口头禅和他的刑具一样,让人为之闻风丧胆,屈打成招者比比皆是。为官者见其都纷纷绕道而行,唯恐避之不及,为民者更是将索元礼三字作为夜里威吓啼哭婴孩的法宝。到了夜里哪家顽童若是还不睡,常有父母威吓孩童:“你若再不睡,索元礼便要来索命了!”一言既出,再顽劣的孩童也会乖乖上床睡觉。
  不过无论朝中还是民间如何舆论索元礼残暴,都无法撼动索元礼在武后跟前的宠信,以至于一时间,酷吏们纷纷效仿索元礼,以刑讯逼供和发明新奇刑具为晋身之本,和他齐名的来俊臣更是变本加厉,发明了十种惨绝人寰的新式刑具。两人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更是联手合编了一本刑讯逼供的教材,交给手下酷吏们效仿行事,这就是在后世都极为有名的《罗织经》。
  故此,索元礼和来俊臣在武后执政期间并称当朝两大酷吏,冤死之魂成千上万,二人自诩合称“来索”,即来逮捕之意。
  来索二人无论在朝在野都不得人心,臭名昭彰,欲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挫其骨者,不计其数。
  所以,董彦这个官场中人想要不知道索元礼是谁,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
  “索元礼!”
  董彦默念着这个官场酷吏的名字,不仅没有惊惧,反而露出几分不屑之色,哼道:“一个投机钻营,以陷害忠良为能的番邦胡人,居然堂而皇之的成了我大唐官员,真是可笑至极!此猪獠之辈却入得庙堂,让我等十年寒窗苦读之人情何以堪?终有一日,我董彦会替朝中百官,天下黎民铲了你这番邦胡狗,镇我大唐朗朗乾坤!”
  不消一会儿,董彦便牵着骡车顺着坊巷走到了底,来到了一座府邸前。
  府门并不大,门口的两座石狮子略显瘦小,且饱经风雨之下,长了几缕浅绿的青苔。府门紧闭,门上的铜环业已有了几分锈迹,若不是府匾上写着崭新的“张府”二字,董彦都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家恩师张柬之的府上了。
  看着眼前这一幕,董彦略有感慨:“看来到了长安,纵是擢升了监察御史一职,恩师还是一如既往的贫寒啊。八成这座残破不堪陈旧的府邸又是哪个被查抄的犯官家的,不然以恩师的俸禄还真买不起长安的坊间府邸。”
  官场不仅有官场的规矩,也有官场的忌讳。比如官员购置房产也有说头。
  通常,古代官员迁往异地之前都会为自已打算一番,吃相好点在离任之前收点下属和辖下乡绅的孝敬,作为迁往他地之后的用度。吃相难看的就会趁机大肆敛财,反正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主政了,不捞白不捞。迁往他地之后,若是成为主政官员,自然是住进新任之地的衙门。要是像张柬之一样迁进了长安的小官,朝廷是不会给你拨发住所的,要么是购置一处新的房产,要么是购置一块地基自行修建。像张柬之这样,买一处破破烂烂的房产,还是某个犯官被查抄的房产作为府邸,是绝无仅有的。
  原因很简单,任谁高升都图个吉利,这房子的前任主人既然被贬职被革职甚至被杀了头,那就说明这房子的风水不够好。如果图便宜还买这种房产,不是自已触自已的眉头,自寻倒霉吗?
  可是张柬之就是这么一个百无禁忌的任性小老头,别人不敢买不敢住,可他就买了!
  别人不知道,董彦还能不知道恩师的无奈吗?说来说去,还不是一个钱字在作怪。恩师在清源县任上本就清廉如水,平日里又不收敬孝,纵是离任前往长安,也是趁着夜色悄不留声地离开的。到了长安还要平日的吃穿用度,哪里还有什么闲钱来购置一套像样的住所?
  监察御史,有纠察百官之职,可说破大天去也就是个正八品的京官,靠着那点微薄俸禄,再加上恩师的性子,想要在长安买上一座高大上的府邸?难哟!
  董彦颇为心酸地摇了摇头,走到府门前拉起锈迹斑斑的铜环准备拍门。
  突然,府门突然吱呀一声自行打开,走出一名瘦骨嶙峋,满头银发,粗布麻衣的矮瘦老头,肩上还挑着一个担子,十足乡间田地里的老头。
  老头低头出门,狠狠地冲撞了一下董彦,险些趔趄摔地,
  董彦今天先是险些被索元礼的马车撞翻,现在又差点被这小老头撞倒,心里不由来气,大呼一声:”你这老头好生无礼,怎地走路不看前边?“
  可当他看清眼前这乡间老头的庐山真面目之后,却是赶忙躬身,双手抱起鞠了一礼,激动道:“恩…恩师?怎得是你?你这堂堂御史台监察御史,朝廷命官,怎…怎么这身打扮?”
  敢情儿眼前这个看似混得有点惨的乡间小老头,竟然是他的恩师,他自恃在朝廷中的跟脚——监察御史张柬之!
  看着恩师的穿着打扮,此时董彦的心里突然升腾起一丝怀疑,此番他进长安前对崔二郎的拍胸脯打包票,会不会有点冒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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