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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归去来兮(七)
  穿好衣服,我坐在门口默默抽烟,不停思索“月饼到底是哪一个”,“如果如我猜测,那么这个月饼大费周章,目的是什么”,“桃花源到底的长生之秘到底是什么”……
  诸多问题,几乎把脑袋撑炸了。我揉着太阳穴,把注意力转到陶家庄。
  庄子不大,坐落在桃花林深处,大约几十户人家。房屋建筑随着桃林空地而建,并无堪舆格局的走势,家家户户以常年走踏踩出的野径为路。庄子后面则是水田,以供庄民日常食物所需。
  再往远看,不由赞叹造物主的奇妙。桃花源四面环山,高耸山峰几达云端,偏偏山峰成内斜状,四面山峰及至最高处,彼此相连,仅留一方圆形空隙,正好可受阳光照耀。更绝的是,山峰光滑如镜,宛如四面天然镜子,折射阳光。故桃花源内阳光充足,空气湿润,挡风遮雨,从外界看只是云雾缭绕的群山起伏,哪曾想到山腹内别有洞天?这处人间仙境,简直就是造物主的杰作。
  常年住在这里,就算不能真得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也能延年益寿,多活个几十年。
  如果在陕西没有遇见那对陶氏父子,产生那么多谜团,没有“那个人”暗中操纵,我绝对会把这里当做真正的世外桃源。
  人终其一生,无非沉沉浮,功名利禄,又有几人能做到陶家庄百姓这般——日出而息,日落而眠,逗儿种田,其乐融融呢?
  念及至此,我忽然冒出个模糊的概念,桃花源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还没有形成具体思路。
  “你在想我是哪个月无华,对么?”月饼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的身旁。
  “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也在想你是哪个南晓楼,这是哪个时间维度。”月饼摸摸鼻子,嘴角习惯性地扬着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你我不用相互猜忌。”
  一时间,两人无话,各怀心事地抽着烟。
  “两位恩公,酒菜备好,请随奴家前往。”陶清冉从竹林款款而来,很风情地笑着,“清怀终见恩公,欢喜不已。”
  “这顿宴席,说不定是鸿门宴。”月饼伸了个懒腰,懒洋洋起身,“看不出来,南少侠对陶清冉很感兴趣啊?”
  “哪有的事儿。她长得很像我小学时,教过一学期的语文老师。我是孤儿,穿得很破烂,吃不起零食,经常被同学嘲笑。只有那个老师,经常给我买吃的,对我很好……真是个好老师,十几年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了,那种很亲切的感觉,很相似。”我心里一酸,又想起不愿回忆的曾经,“我更希望就是鸿门宴,一切水落石出,总比当个演员,按照剧本台词演戏,完全不是做自己。”
  “当演员也比咱们好啊,起码他们看过剧本,知道结局是什么,”月饼踩了踩沾着露水的青草地,“如果不是这种脚踏实地的触感,我真怀疑,咱们还在火焰隧道的幻觉里,没有摆脱出来。”
  “月公公,你的伤势好点没?”
  “好得七七八八了。”月饼撩起白衬衫,拍拍腰间一排崭新的桃木钉,“一旦有异常,对付百八十个壮汉不成问题。”
  “从哪儿整得桃木钉?”我比初入桃花源见到陶清怀还吃惊,“你明明用完了啊!”
  “唉!这满山桃树,就地取材有问题么?”月饼抿着嘴一脸无奈,“你就算怀疑我是哪个月无华,也不用紧张到丢了智商吧?”
  “敢情刚才我坐着里抽烟,你猫屋子里面做暗器呢?”我“哈哈”笑得很是尴尬,“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伤好了,有酒有肉正经吃喝一顿。把陶清怀灌大了,说不定现出什么山妖鬼祟的原型,再一击毙命,出谷大吉!”
  “说到这里,有个事儿差点忘了。”月饼面色郑重地跑进屋里,拎着背包翻来翻去,摸出一截小竹筒,倒出两颗药丸,“一人一颗。”
  “辟邪去祟的蛊药?”我捏着药丸凑到鼻尖,微苦略带香甜。
  “春药,类似于伟哥的功效。”月饼一本正经不像开玩笑,“我这双慧眼,看事儿特准。陶清冉对你有些意思。谷中千年,难免……嘿嘿……南少侠,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啊?”我差点没一口老血喷月饼满脸,“那你吃这玩意儿干嘛?”
  “说你傻你就流鼻涕,”月饼抻着嗓子把药丸咽下,“七分葛根粉,三分茯苓汁,佐以入秋无根水,炼制成丸,解酒醒脑良药。”
  “你还真准备把陶清怀灌趴下啊?”我觉得月饼这脑回路果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我就那么随便一说。”
  “走吧!赴宴!”月饼很有气势地踏步而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南少侠,这两句应景儿不?”
  “真丧门。没文化就别装读书人,”我吞了药丸几步跟上,“应该是‘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好像你这句话也不太贴切吧?”
  “唐诗宋词多了,一时间哪能想那么多?”
  几句话,我和月饼相互猜疑的隔阂,聊着聊着,消失了。
  心情大好,思路清晰许多,方才那个模糊的概念又冒出来,似乎和月饼说的某句话有关联……
  处处透着清平祥和的人间仙境,这群不老不死似曾相识的故人,如同峰顶缭绕的云朵,隐藏了桃花源,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千年秘密。


第46章 归去来兮(八)
  “两位恩公聊什么呢?”陶清冉抿嘴浅笑,将散落在额头的几根乱发别到耳后,“谈兴不浅呢。”
  我当然不会提春药这茬儿,随便应付几句,跟着陶清冉前往宴厅。为表示对她没有非分之想,特地保持距离。于是乎,任凭风韵妖艳的少妇,杨柳小腰左摇右摆,圆翘屁股左扭右晃。我如老僧入定,满眼皆是桃林风景,满耳都是莹莹鸟语,满鼻全是幽幽桃香。
  月饼随手折了根桃枝叼在嘴里,走没几步吐掉,又折了一根。我本想说“有点儿素质,别丢了现代人的脸”。转念一想,随即领悟,桃林小径繁多复杂,看上去没什么区别,这是在暗中做标记呐。
  走不多时,桃林深处现出一处古色古香的大宅,比起其他农舍,规模气势天壤之别。看来就算是人间仙境,活了几千年的人,贫富权力观念还是放不下啊。
  想想也是,玉皇大帝这么高的修行,照说早就堪破红尘俗世,还是见天儿的琼浆玉食,高居凌霄宝殿么?孙悟空哪怕封为“齐天大圣”,充其量也就是个养马的待遇。
  陶清怀拱手站在门口,恭声招呼:“恩公,陶某等候多时。事出仓促,略备酒菜,请入内一叙,把酒言欢。”
  说来惭愧,桃花木桶浴虽然舒服,五脏庙里那点儿压缩饼干的存货,早就随着水蒸气泡得干净。饭菜热腾腾的香味从屋内飘出,我的肚子很不争气“咕噜噜”响如奔雷。
  更不得了的是,浓郁的酒香夹裹着桃花香气,如同初春扑面而至的暖风,熏得四肢百骸无不舒坦。
  “月饼,闻着味儿,最起码有鸡有鱼。这酒应该是桃花陈酿,我在古城图书馆的《酒经》里读到过。上等米酒存坛,放入一枚七八分成熟的桃子,洒七钱花瓣,取桃树根部老泥封坛,埋桃树下三年可成。这种酒色泽淡红,入口香醇。尤其是桃肉化在酒里,酒浆粘稠清爽。我试着做过一坛……”
  “恩公对酒颇有研究呢?”陶清冉含情脉脉的眼神如同一汪春水,“三年桃花酿,对于居住千年的我们,如同三天索然无味。相公备的是百年陈酿。奴家先行入内,料理饭菜,怠慢片刻。哦,对了,恩公做的美酒,滋味如何?”
  我心中一荡,没来由的燥热,尴尬地回了句:“略懂……略懂……那坛酒啊,公园拆迁,连桃树都拔了,酒也没了。”
  陶清冉看来是没听懂“公园拆迁”啥意思,若有所思地走到陶清怀身旁,略略施礼,耳语几句,闪身进了屋子。
  “吃货的世界真是难以理解,这时候了还有心思琢磨吃喝。”月饼推了我一把,顺手又塞过来一粒药丸,“别看了,都进屋了。”
  “我哪有看?”我吞了药丸掩饰窘态,“嗯……百年陈酿,劲儿老足了,一粒药估计顶不住,起码两颗才行。还是月公公想得周到。”
  “这是清心宁神丸,专门给好色之徒服用。”月饼撇下我快走几步,握着陶清怀的手,“哈哈”笑着,“同志们辛苦了,累坏了吧。”
  我“呸呸”几口吐着化了一半的药丸。心说陶清怀要是回一句“不辛苦,为人民服务”,月饼的桃木钉,这会儿怕是要插在他的脑门上了。
  进了屋子,我才知道,什么叫做“饥饿限制了想象力”。
  起码有五十多平方米的大堂显得异常宽阔。四方墙角的承重立柱,分别是四根直径最少一米的桃木,振翅欲飞的凤凰浮雕活灵活现。桃木横梁横贯大堂,九条吞云吐雾的蟠龙更显得气势十足。
  俗话说“桃木不成材”。但凡桃树,长得都是歪歪扭扭,充其量能做把椅子,凿个饭桌。哪怕是百年老桃树,像这般笔直挺拔的原材,也是世间难寻。不过桃花源最不缺的就是桃树,矬子里拔将军,寻这么几根极品桃木,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
  我暗暗看了房屋格局堪舆,五行八卦中规中矩,完全依照春秋战国建筑模式所建。再细看龙和凤凰的浮雕,没有暗藏机关或者“厌胜术”的布置,这才踏实把视线转到餐桌,接着震撼。
  说是餐桌,只是现在的说法,古时称为“案”,就是那种古装片里经常看到的短腿餐桌,主客都挺着身子,屁股坐着脚后跟,跪在榻上吃饭喝酒的那种。
  整个大堂,左右两排案相对排列,大堂对门的正位,则是一方巨案。每张案上,桃盘盛满鸡鸭鱼(注意没有肉),桃子瓜果,鲜蔬清汤,而那张巨案,美食更是五花八门,大盘小碟摆得满当当没有一丝儿闲空。案旁两方镂空桃木钟鼎,正冉冉冒着浓香青烟,更给这满桌美食增色不少。
  我这小半辈子,别的不敢说,说到吃的美食,估计比走的路都多。这阵势到不足以让我震撼,而是——
  每张案旁,都端正跪坐着桃花源民众,见陶清怀和我们入内,齐刷刷起身(我硬是没瞅明白明明是跪着,怎么就“啪”地立马站起来):“恭请恩公入席。”
  这种场面,就算再古井不波的人,多少也有些得意忘形。我和月饼也不知道该回什么礼,俩人差点儿走顺拐了,脸红脖子粗的随着陶清怀穿过热情的人群。
  陶清怀本想按照贵宾礼仪,让我们一左一右跪他两旁,应着主副宾的礼数。
  我和月饼再三拒绝,这才拎着牛仔裤,费心费力地跪坐,努力把屁股紧贴脚后跟,腰板挺得笔直,就是膝盖硌得生疼。
  “也不知道古人这么跪着,还能吃饭喝酒,是什么生理构造。”我贴着月饼耳边小声嘀咕,顺便挪了挪让脚后跟垫得发麻的屁股。
  “还没看出来么?”月饼朝我扬扬眉毛,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早就想到了,就是不知道咱们想的一样不。”我低声回着,对着那只竹筒焖鸡直流口水,“饭菜没问题吧?”
  “陪他们继续演。”月饼夹着筷子蠢蠢欲动,“陶庄主,咱们开吃?”
  我顿时了然于胸,再看那些村民,心里面非常非常得疼。
  原来,月饼也是“聪明人装糊涂”,早就明了。只是有一点,我们想法不同——
  月饼说“陪他们演”,而我却认为只有一个“他”。
  那个“们”,是谁?


第47章 归去来兮(九)
  “好酒!”月饼端着木碗,将桃花酿一饮而尽,长长叹了口酒气,
  “不愧是百年陈酿,酒若琼浆,入口绵厚,回味悠长。”
  我也跟着喝了碗,胃里暖烘烘无比舒坦,确实好酒。不等陶清怀劝酒,自己主动倒了一碗:“陶庄主,问个事儿啊。为什么陶族避难桃花源,月无华并不知晓呢?”
  陶清怀眉梢不自觉地跳动,抿了一口酒:“此事我也很困惑,想问问恩公。”
  “原因很简单,因为……”月饼拖长声调,筷子沿着酒碗边缘划动,“我没有做过这件事儿啊。”
  “哦?”陶清怀放下酒碗,有仔细端详月饼,“可是恩公相貌服饰,与家父所述,分毫不差。怎么会……”
  “这满桌的佳肴美食,为何没有人动筷子呢?”我岔开话题,笑着招呼众人,“别客气啊,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用顾忌什么主宾礼仪。”
  堂下乌泱泱一大群人,端着酒碗,面带讪笑的喝着酒,对我说的话听而不见。
  “乡间蠢钝,待客之道还是有的。”陶清怀笑得很不自然,恭敬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眼角不住地瞄向内堂,“客人未吃,全庄上下,怎敢造次?对了,恩公方才谈及不知‘家父避难桃花源’一事,可为何故?”
  “喝一杯再聊,月饼你再想想,可别让咱冒名顶替了恩公的名分。”我隔着月饼举起木碗,遥对陶清怀微微点头,一饮而尽,“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么高兴的事儿,痛快喝起来。”
  “对对对!人生得意须尽欢。南恩公,就为此句,当浮一大白。”陶清怀举碗挡住了脸,嘴角淌出几丝酒渍。
  我放下酒碗,笑眯眯地注视着迟迟喝不完那碗酒的陶清怀。月饼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嘴唇绷成紧紧一条线。
  “陶清怀,你好歹跟我学了一个学期的古代诗词,”我笑得更加开心,只是表情里多了几分嘲讽,“有件事我挺纳闷儿。在桃花源里住了几千年,长生不死的先秦古人,怎么会知道李白的《将进酒》呢?”
  陶清怀像是一张定格照片,顿时僵住不动。而堂下那群所谓桃园民众,如同点了穴道,也都保持着各种静止姿态。
  刹那间,人声鼎沸的大堂,鸦雀无声,安静得很异样。
  我的声音在大堂回荡着:“满桌好菜,却没有肉?不符合待客之道吧?也许,是因为民间的说法,‘猪肉肥油、猫狗之血,可破邪祟’?所以,猪肉上不了桌,对么?”
  “你现在挡着脸,不过呢,表情应该很狰狞吧?”我揉着跪得酸麻的膝盖起身,“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从陕西的古墓里出来的?”
  “或者,咱们只是远远听到,却没有亲眼看到他进古墓。”月饼扬扬眉毛,眼中闪过一丝很少见的讥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以为利用我们的同情心,不忍杀你,就可以瞒天过海,跑到桃花源装作什么先秦遗民?呵呵……”
  “你一定很费解,我们为什么没有中幻术?”我接着月饼的话,又喝了碗酒,“真是好酒。恐怕桃花源里,只有这些酒,是真的。”
  “你……你们,为什么没有中幻术?”陶清怀终于放下酒碗,像个傻子般重复着我说的话,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满脸扭曲着愤怒、不甘、疑惑、惶恐……
  “知道破解幻术最简单的方式是什么?”我漫不经心地把弄着军刀,“不是什么蛊药,而是在幻术里发现超出常理的事情。”
  “你最大的弱点,就是自认为太聪明了。”月饼摸出桃木钉,插进那只竹筒焖鸡,“越看似美好的东西,越有可能是假的。”
  “嗤”,如同戳破气球的漏气声,原本白嫩飘香的焖鸡冒着凉气,滚圆的肚子逐渐干扁,只剩薄薄一层纸片般的鸡皮。几只暗红色,手指粗细的蜈蚣,咬破鸡皮爬了出来,探着长须“悉悉索索”乱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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