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茉的英雄主义_分节阅读_第45节

  陈庆非要陈茉去体验最辛苦的不可,问工作人员干什么最累,工作人员说翻土。
  陈庆走到墙边上挑了一把锄头递给陈茉:“去。”
  陈茉保持质疑精神:“是用这个吗?我怎么觉得这是用来挖坑的。”
  陈庆眼睛一瞪:“你知道什么?”
  工作人员在旁边赔笑:“老板,用那个有点累,一般用耙子。”
  陈茉嗤笑一声,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找补:“锄头也行。”
  陈庆背着手又瞪眼睛:“拿好就快去。”
  陈茉最后还是换了耙子,父女俩跟着工作人员去了地里,工作人员讲解了一下动作要领,陈庆叉着手在一旁看着。
  其他几家大部分是父母带着没成年的小孩,像陈茉这么大的少见,陈庆嘲讽道:“该早点教育你的,不至于现在变成巨婴。”
  陈茉冷笑回嘴:“因为像我这么大的还顺着你们的才少见,别人的父母早就放手了。”
  “别人家的听话又省心,那父母放心当然放手了,远的不说,你就看你妈老提的那个林家女儿……”
  陈茉又被刺激,陡然大声打断:“那你找林凤君当女儿!”
  陈庆软了一分,一摆手说:“干活,不提这些没意思的。”
  说实话陈茉的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铁质木杆的耙子光举着就费劲,更别提还要插进土里翻土,至多一刻钟就气喘吁吁。
  冬天空气微寒浑身却发热,陈庆在旁边阴阳怪气:“这就不行了?眼高手低。”
  陈茉回嘴:“我怎么听姑姑和大伯说你小时候根本没干过活没种过地。”
  “谁说的,老子小时候放牛还养猪,上山打猪草,哪像你!”
  陈茉扭头赌气,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听见陈庆说:“茉茉,爸爸昨天做了个梦。”
  “啊?”
  陈庆说:“我梦见你奶奶了,你奶奶跟我说,庆儿,你身边也没个人疼,你就一个人了。”
  陈茉安静地看着父亲,陈庆咬字强调一遍:“你知道不?你奶奶跟我说,我就一个人了,我负担这个家,我多累,你妈没点本事,你又这个德性,我就一个人了。”
  “爸,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陈庆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你奶奶走之后我从来没梦到过她,就昨天,你知道吧?就昨天。”
  说完他看着陈茉,陈茉也看着他,但是并不说话。
  陈茉看着父亲的眼底闪过一些失望,她刻意让他失望,甚至是抱着一种报复的心态。
  陈庆说:“你妈也是一点反应没有,都一点不心疼我,我算是看透了,女人就是心狠,特别是你妈!你妈当初嫁给我就不是因为真心想和我好。”
  他轻蔑又愤恨地开始说:“你妈最开始有个相好的对象,你不知道吧?那个男的是修车的,家里老娘死的早,老爹是一滩烂泥,你外婆不同意,看上了我,我条件多好?又是体制内又是名牌大学生,还有哥哥姐姐照应,不用照顾老人,你妈这辈子没受过一点公婆气,工作又轻松,就养个孩子,还把你养成这样,样样不如人!”
  “爸。”陈茉平静地开口,“我妈平时跟你聊事情,你好好理过她吗?给过她情绪价值吗?现在你伤心了,难过了,你想让她安慰了,凭什么?”
  “老夫老妻要什么情绪价值,都是你们年轻人搞出些矫情的新词到处乱用,老子不赌钱不欠债不找小三,就抽个烟,给她买房子买衣服买首饰,情人节还给她买花!”
  “那都是她开口要的,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好,只要老婆开口要了就给买,然后还要贬低她爱花钱,抬高自己好男人,有意思吗?”
  “滚!”陈庆怒道,“女人就是冷血,你和你妈一样没有心!”
  他抬脚走了。
  陈茉戳着一个耙子站在原地,新鲜泥土的气息中,她想起奶奶。


第63章 有感情需求的正常人
  陈茉的奶奶常年在老家农村的宅子住着,由大伯一家照顾,大伯比陈茉的爸爸陈庆大二十多岁,所以在陈茉出生时,奶奶就已经七十多了,从有记忆起就一直是一个银发老太太的样子。
  奶奶很少跟她说话,即便说话陈茉也很难听得懂,奶奶耳背,听普通话很吃力,多数时候老人家会低声喃喃地絮叨一些自言自语,陈茉就算努力,也听不懂奶奶说的土话。
  所以她小时候回老家,就总是和小朋友在院里山里小溪边跑来跑去的玩,奶奶就眯着眼睛晒太阳。
  但这种时刻也不多,陈庆一直待在江城,每年给费用,自己很少带老婆和孩子回去,随着陈茉高中学习越来越忙,大学又去了外地,接着参加工作,回老家见奶奶的频率也越来越少,三年前,奶奶过世了。
  奶奶过世之前,陈茉赶回去见了最后一面。
  老太太已经九十多岁,许多天喂不进粥饭,只能勉强喂一点水,所有的儿女和能够赶回来的孙辈重孙辈都聚在老宅,大家心里都清楚多多少少就是这几天了。
  外公和爷爷去世时陈茉还没出生,外婆身体尚好,这是陈茉第一次直面亲人的逝去。
  这个逝去过程竟然不是猛然间的,而是慢慢蔓延上来的,奶奶躺在堂屋的褥子上,生命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水,十分安宁,很少发出声响,仿佛并不痛苦和难熬。
  陈茉坐在床边,有一种奇异又无所适从的感觉。
  因为从小的相处不多,她没有感受到强烈的悲伤,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现出强烈的悲伤,因为长辈们的神情都非常自然和日常。
  他们进进出出毫不避讳地谈论着未来的丧礼安排,怎么摆酒怎么请人,大姑姑坐在陈茉身边,也在陪着奶奶。
  她俯下身来整理好奶奶的银发,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说:“妈,都安排好了,你就放心去吧。”
  然后大姑姑扭头,甚至对陈茉笑了一下,说:“茉茉,你跟奶奶也最后说句话。”
  陈茉握上了老太太的手,像玉一样凉,因为许多天没法进食,通体洁净,没有一点气味,骨头细细的挂着肉,皮肤发皱但是洁白,她不知道说什么,紧了紧喉咙,只是喊道:“奶奶。”
  老人没有任何知觉和回应,始终沉睡着,唯有心口微微地起伏。
  陈庆带陈茉去看老宅后头一个上了锁的破屋子,里面是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沉甸甸地几乎压垮架子,陈庆说:“这还是老头没死的时候给老太太准备的,后来不让土葬了,但是老太太念叨着好木头,死活不让上缴,藏在这的,等停灵完了我和你大伯再去上缴。”
  陈茉脊背发凉,同时升腾起一种奇异的庄严感,血脉的奇妙联结在她的潜意识里起着作用,她感到一阵难过,低声说:“爸……奶奶是不是就要……”
  她难以说完,对她当时的年纪来说,生死还是太沉重了,可是陈庆轻松地消化掉了这种沉重,没有表现出一点难过的情绪,点点头说:“人老了和那个树老了是一样的,寿数到头了,再怎么浇水也会慢慢枯死的,老太太没得什么大病没受罪,到时候睡着睡着没了,有福气。”
  陈庆扶着棺木拍了两下,咧开嘴:“听听,多好的木头。”
  和陈庆说的一样,第二天的夜里奶奶在睡梦中离世,丧礼办了五天,在村子里十分隆重和风光,除了在典礼上按照民间孝子的礼仪哭过之外,陈茉没有见过陈庆露出额外的难过神情。
  九十多岁了,是喜丧,村里的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之后的三年,陈茉也从来没有从父亲口中听到过关于奶奶的只字片语,直到今天,陈茉才发现原来父亲是有慌张和悲伤的,他梦到了奶奶,奶奶跟他说“庆儿,你就一个人了”。
  父母都不在了,从此你在世界上是一个人了。
  父母都不在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就是老婆和女儿了,他向她们索取,可是她们都这样冷血无情,因为她们在他身上也没有感受过多少关爱,因此默契地选择了同态报复。
  陈茉突然想起了刚刚陈庆在发脾气之前对杨兰的控诉。
  陈庆说,你妈嫁给我是因为我条件好,你妈不是真心跟我好。
  真心这个词居然被他说出来,他居然这样在意,二十年都过去了,他还是这样在意,陈茉在恍然间释怀。
  爸爸,她在心里对陈庆说,其实你也需要感受和感觉,你也需要关怀和爱情。
  所以她不是这个家庭的异类,她不是不正常,有感情需求的才是正常人,有人选择条件,有人选择感觉,两种选择都是正常的,陈茉只是和父母选择不同的方向罢了。
  人是需要被爱的,这并不羞耻,她不应该被指责,因为口口声声说着穿衣吃饭的父亲明明也有着情感需求,可是他不付出,却只想着要索取,这怎么可能!
  钱和条件是必需品,可是不能代替一切,人可以有自己的取舍,她的想法和选择不应该被持续的羞辱。
  从陈茉能够背着书包自己去上学之后,杨兰就从来没有抱过她,对,拥抱,她们也从来不会手牵着手走路,最多是相互挨着胳膊,杨兰在丈夫那里没有得到过柔软,所以干涸的厉害,也无法分出多余的柔情给女儿。
  陈茉不怪母亲,但是她终于明白,爱不会凭空而生,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能力。
  家庭关系让他们三个紧贴着彼此,徒劳无功的互相索取着情绪价值,结果谁都没有,巨大的失望和空虚只会让人塌缩成一个黑洞,无限地开始互相吞噬,一代又一代地传承下去。
  我不能让这种匮乏传承下去,陈茉坚定地想道,如果父母没有改变的意愿和能力,那么就由她来做这件事。
  陈茉不再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愧疚和羞耻。
  半个月的最后期限已经过去一周多了,陈茉还没有给自己找到称心满意的房子,工作上也越来越忙,郝总给了陈茉一个难以完成的新任务——让策划部所有人在新的绩效方案上签字。
  底线也十分强硬——如果不签,那就走人。
  而且郝总的补充条件是,要人自己辞职,不可能给任何补偿。
  陈茉感觉这又是一件让鱼学会骑自行车的任务。
  陈茉按自己接触的感觉评估了一下各个同事的说服难度,排了个序,准备好了很多资料和话术挨个去找人私下聊。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年纪稍长表现出激烈反对的同事,反而很快签了协议,上次和陈茉一起吃饭的年轻同事,虽然私交更好,和和气气开开心心,倒是有不少表示要和公司熬到底的。
  看来确实是新一批的年轻人们在整顿职场。
  陈茉觉得这是好事,不过她还有一个别的想法,策划部对新绩效方案的抵触,归根结底还是担心 KPI 更严格了,拿到手的少了,但是如果大家发现方案做得好卖的也好,最终拿到手的反而更多,那也许会不一样。
  很多人对于未知的领域是不太愿意去通盘考虑的,策划路线时要把未来的营销方式也考虑进去需要的难度更大,但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于公司和个人来讲是双赢,郝总同意陈茉的想法,但问题在于……
  郝总问:“你怎么说服他们?”
  “说是说不服的。”陈茉说,“冰城的线路开发已经基本完成了,现在就要拿到前台去卖了,郝总,我想和市场部门合作,我来做给大家看。”
  郝总微笑了一下:“行,我很期待。”
  当时陈茉还没有听出来郝总的弦外之音,实打实和市场部接触两次开了两次会才知道。
  不同部门的生态完全不同,赚钱的部门腰杆子总是很硬的,而且市场部有很多最早跟着老板创业起家的老骨干,连老板娘都不太放在眼里。
  表面上的面子是有,但真的干起事情来是使不动的,郝总都叫不动,何况是陈茉,软硬钉子都碰了一遍,把方案甩回来,直接就一句“卖不动”。
  “要怎么改,客户有什么反馈意见吗?”
  “不知道,你们改啊,策划不就是干这个的?”
  是可以拍桌子起来吵架的,但是陈茉没有选择吵架,她收回了方案。
  陈茉在回家的地铁上塞着耳机给周遇打电话,问他:“如果是你,你不会和人吵架吧?”
  “嗯不会。”
  “我就知道。”
  周遇笑了笑:“但我也会生气的,在心里。”
  “我……我没生气啊。”陈茉心虚了一下,“我现在很沉得住气的,工作就是要讲结果讲方法,发脾气如果不能达成目的,那就不要发。”
  “说得很对。”周遇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一点,“晚上视频好不好?”
  “哎呀,又想我了啊?”
  “嗯。”
  “我尽量吧……我爸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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