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那人没回答,揣着酒壶背着剑,踉跄出了食肆。
  开门时,寒风裹雪,呼啸着吹进屋里,登时桌椅翻倒,杯盘坠落,惹得满室狼藉。
  而那满口胡言的醉鬼半刻就没了影,仅在雪地留下串串脚印。
  “嗬!今个雪真大,跟他妈天漏了似的。”店小二扶起桌椅,脏话连篇。
  “刚才那男人喝了好多酒,竟然走得那般快,想来也是个修道者。”有人突然说道。
  “我看他往山上去了,手里还拎着两壶桂酒,估计是去祭拜。”另一人也来搭茬。
  “说的什么屁话,那可是扶苍山啊!古战场唉!埋葬了万千魔物恶灵,他去祭拜魔吗!”又有人出来反驳。
  啪!
  台上惊堂木又响了,老先生继续扯嗓开讲。
  这回说的是某位元婴期散修跨境对战大乘长老的故事。
  依旧很精彩,人们接连叫好。
  如今是漪澜新历八百年。
  扶苍再无动荡,甚至山脚开了几家规模不小的酒馆勾栏。
  西川有位佛修,入道圣者,村民信徒们为其建了座伽蓝寺。
  中州的书香世家,晏大学子设立太乙书宫,开始光招门生。
  南边没再发大水,东边没再燃大火,庄稼长得好,百姓笑得欢。
  如今,五洲太平,盛世安康。
  如今,大街小巷早已撤掉了诸方神像,开始供奉各个修真世家的高手大能。
  如今,被人们所敬仰的均是某个世家的圣者,长老,剑圣,道尊。
  如今,距离浮黎身死,不过八百余年。
  长明灯不长明,漫天星光下,岁月山河中,没有人能永垂不朽。
  第115章
  寒川无垠, 扶苍巍然耸立,将天空撑得深远辽阔。
  岑隐靠在颗椿木旁,半个身子没入茫茫白雪。
  每到浮黎的忌辰, 他都要到此酩酊大醉,八百年始终如一。
  最初有一大群人跟着他喝, 跟他醉, 跟他跋涉雪山祭祀浮黎。
  每过几年人都会变少, 生病,受伤, 或者是正常老死。
  总之, 而今只余下他自己, 只余下他自己喝酒, 只余下他自己记得浮黎。
  他盯着掌心的纹路, 眸色稠雾般的晦暗,他开始迷茫,也开始参悟,“原来长寿竟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他如傀儡般地生活,今日东疆除鬼,明日西川收妖, 人们赞扬歌颂他,他机械又麻木地说着修道者的‘场面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吾辈自当团结抵抗,共谋人族福祉。”
  紧接着,民众就会跪地俯拜, 涕泗横流,“您是英雄啊!您该长命千岁, 万岁!”
  千岁,万岁。
  岑隐如同听了什么诅咒般,立刻御风离去。
  在厚重的云霞间,他俯瞰大地,方才惊觉到折吾已经扩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浪潮拍打着礁石,海风中,小妖怪呼吸微弱,却也绵长。
  岑隐千丈传音,“鱼哥,你睡得好吗?有没有小虾老鳖跟你抢地盘啊?”
  亮堂的声音散于海面,良久也没半句回响。
  岑隐早已见怪不怪,直接坐到岸边,自顾自道,“我过得不好,我老娘,兄弟,弟子,心爱的姑娘全都死了。”
  “我成了孤家寡人,连狗都不乐意搭理。”
  各世家长老只知朝他跪拜,各宗门翘楚只知向他倾诉崇拜之情,却没人知道,他只想有人陪他喝壶竹叶青。
  “我想去结交新朋友了。想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岑掌门真诚发问,可惜山花不语,清风不答,明月也躲进了云堆。
  良久,久到苍穹泛白影,一朵小小的浪花扑腾到了岑隐脚边。
  上乘的蜀锦鞋面被洇湿,留下诡异又有些搞笑的形状。
  ——很像,一只圆鼓鼓的鱼儿。
  岑隐呢喃轻叹,“鱼哥,你是在赞同我吗?”
  当夜,他睡在岸边,被清凉海风吹了整宿,再睡醒之后,人间已经没有了那位活了八百岁的岑剑圣。
  此后,岑隐以另外的面孔示人,每隔上几百年,待朋友都死光后,便会散尽修为,换身重生,以新的体魄来沟通天地,重新入道。
  归元宗祠中,那些被青烟香雾环绕的牌位,那些被安葬在后山桃林的骨灰,全部都是他。
  如此往复循环,他也乐此不疲,他热爱四处云游,结交了数不尽的朋友。
  既能在怡红楼喝酒划拳逗姑娘,也能去蛮荒境抡刀杀四方。
  这些年岑隐越活越通透,整天笑眯眯的,好像已看淡离别。
  但是后辈子弟不会知道,他依旧会去扶苍点长明灯,也依旧会在折吾岸枯坐整宿。
  每到那天,他破晓时动身,日暮归返,将满身雪花带回南境的春风里。
  他总是喝得他妈的五迷三道,瓜不楞登。
  所以,也不会发现有一年有那么一片雪花,从他袖口或是衣摆遥遥坠落,穿过海水与泥沙沉入最昏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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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逾白伸手进入纸面,雪花俶地落于他指尖,转瞬融进他皮肤血液。
  很烫,像是心脏的温度。
  江逾白道,“是浮黎。”
  确切来说,或许是浮黎灵魂的一部分,或许是内脏的一部分。
  岑隐补充道,“也是你。”

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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