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打碎的镜子59

　　柳海笑了下，右手指节在檀木的办公桌上用力敲了敲：“问题就在这里，你可以直接拨120，而不应该直接用你的私人方式联系我们急诊的内线。”
　　“院长，唐主任，当时那个情况，只有拨打内线，表明我的身份，来救援的医护人员才会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方橙说完这句话，只见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中年人似乎都笑了一声，那是一种带着一丝讥讽，一丝轻蔑和嘲笑的笑容，然后，方橙听见柳海对着他道：
　　“方医生，你有没有想过，你当时在3号线那里打120，联系到的会是下个街区的三附院，而不是我们医院？”
　　方橙在心中暗暗算了一下，掌心轻握，柳海说的并没有错，三号线一号口那边正好算是不同的片区，如果他当时按正规程序打120，接到急诊电话的应该不会是一院。
　　可是，有区别吗？
　　方橙让自己尽量镇定，然后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心境，几秒后，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三附院那边有个立交桥，就算是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过来，早高峰那个时候也一定会耽误十几分钟，而我们医院的东门过去不需要救护车，十分钟就能赶到1号口了。”
　　柳海这时候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似乎对方橙一直在反驳自己的行为不太满意，他冷下脸，严肃道：
　　“方医生，我不是在跟你掰扯数学题，你自己认为，你今天直接拨打内线的这个举动，合规吗？”
　　“院长，抱歉，我认为，病人的生命比什么规定都更重要。”
　　柳院似乎被方橙的几句话怼得很不快了，几乎用一些含着怒的语气对着方橙：
　　“今天病人是抢救成功了，但是如果你们在急救过程中出现了任何意外呢，病人如果死在我们医院的担架车上、急救室里，你没有事先经过病人家属同意，没有走正规流程，没有拨打120，病人要是出了问题，这个责任你付得起吗？还是你想让所有早上赶去的急救人员跟你一起担责！
　　方橙被柳院这几句厉声的问责问住了。他坐在原地怔了半晌，面色因刚刚的激动而有些泛红，但总体还是有些苍白，他看着对面坐着的两个人，目光在他们的脸上打量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到了这一刻，他自己心里其实已经知道柳海和唐主任今天喊他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了，他今天救人的这一行为，给医院带来了极大的风险，稍有不慎，整个医院都有可能被问责赔偿。
　　但是，方橙也很清楚地知道，就算让时间重来一次，自己也一定还是会选择第一时间拨通急诊内线的号码——因为那是救人最快速的一条途径。
　　他从当医生的第一天就知道也坚信的一点就是，患者的生命，是高过一切的。
　　方橙没有说话，一直只是用眼神看着对面的柳海，那双眼睛的眼眶怔得通红，看着柳海的眼神里有不解、有失望、有倔强。
　　柳海看着眼前比自己年轻很多的这双眼睛，突然，淡淡地，带着一丝不屑地问了一句：
　　“年轻人，接下来是不是还想跟我说理想主义？”
　　空气凝固了。
　　就那么一瞬间，方橙看着眼前德高望重的前辈在自己面前，用这样一副极度荒谬和不屑的眼神看着自己，方橙觉得自己心里就像是有一块光滑完整的镜面，轰然地碎了个干净。
　　一个从医三十余年的医生，一个本应事事以病人生命为先的职业医生，竟然坐在这里，对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就仿佛在告诉他，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职业信仰——平等仁爱。患者至上。真诚守信......全只是个笑话。
　　方橙后半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他几乎是麻木地听着柳海和唐主任一句又一句的“提点”和“建议”，柳海似乎对他后面地态度很满意，最终临走前，柳海将唐主任请了出去，单独走到方橙身边，帮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口，然后在方橙耳边交代了一句：
　　“下周饭局你记得来，值班的事情不用担心，我帮你打招呼调好，对了，我听你们科张主任说你今年也打算冲职称，我个人其实还是很看好你的，你自己也要多争取啊，年轻人嘛，多为自己争取总没有错。”
　　从院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
　　方橙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拖着麻木地步伐，几乎是无意识地走出的医院，在门口还遇到了来上班的吴莉，吴莉跟他打了招呼他也没听见。
　　累，只觉得累，方橙研究生时期为了完成一个实验数据曾经两天两夜没睡，那一周都泡在实验室；后来工作了，有时候遇上重大的车祸，他们外科也是一台手术接一台，几十个小时连轴转，不仅不能休息，还要高度集中精神，可他从来不敢觉得“累”，因为他很清楚，他的指尖一旦出了一点错，可能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方橙自己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失去至亲的悲痛，他知道那种感觉是怎样一种绝望和无力，他不想，至少他希望自己手下的病人和他们的亲人，能够尽量避免这样的痛苦。
　　他很小就知道，每个人都是会死的，每个人都有死亡的那一天，可是医生这个职业存在的意义，并不是救世主也不是上帝，他们只是能给那些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一颗颗心，带去一丝看似微弱却重若千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