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饮修151


  时步捡起它,转头,没见着任何人;尔后才抬头往上看,视线从二楼爬到三楼,再从三楼蔓延到四楼小阁楼。
  果然是先生。
  他站在顶层阁楼的半透明玻璃窗前,窗开了一半,他的身影也成了半明半灭。
  长指微蜷着,放在唇前,遮住了他鼻梁以下的部分。
  她无法分辨出他是否在淡笑。
  她也不知道他在窗前观察了多久。
  飞机是他扔的,属于她的平静清晨也是被他泛起涟漪的。
  学着病弱黛玉惜惜葬花的少女,眉眼间的书卷气在初阳的照耀下无声蒸发,飘进他眼里,差点使他眼前蒙雾。
  “早安!先生。”时步提着气朝他吼。
  大清晨,小花园;扔飞机的先生,捧落花的女孩;无声的垂眸,粗放的道安……
  这一幕情景让她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滑稽。
  时步的脸不禁红了,蹲在原地,稍侧转着上身,仰头望着他,不知该不该收回视线。
  谁来救救她无处安放的手脚和目光?
  就在她濒临窒息时,站在阁楼窗前的人终于转身离开了。
  时步瞬间松气,干脆坐在草地上,百褶裙子被压皱。
  展开手里的白色纸飞机,一片素白上躺着一个铅灰色单词:Morning.
  哦。
  结论:先生说早安的方式,很特别。
  5
  住进他家里的第二十五天。
  傍晚,厨房里没什么需要时步帮忙的了,她安静地收拾着客厅里的琐碎杂物。
  瞥见杂志栏里的早报一角,心脏一沉,抽出报纸翻开来看。
  从小标题,到那一小块的报导内容,所读之物,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这段时间,她总是在内心这样安慰自己:比我不幸的人多得是呢。
  可说到底,这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境遇是人类习惯不了的。
  她一回想,恐袭那天的惨烈情景,仍是令她深感悲痛与不幸。
  眼泪“吧嗒”一声掉在报纸上,打湿了那一篇篇幅短小的后续报道。
  她没来得及擦干,上衣后领被人提起。
  “膝盖不痛吗?”
  这个声音……时步不作他想,除了先生,还能是谁?
  垂下头,匆忙抹干泪水。
  可是一开口就把自己暴露了。
  她声音沙哑:“……不痛。”
  报纸摊开在客厅桌面上,她一直是跪在地板上的,不痛却麻。
  但说了不痛也没用,她还是被他拎着后领提起来了。
  “律师会帮你处理你家里的一切后续事情,”他半拎起她,把她放在沙发上,“关于你父母的事,我深感遗憾。”
  虽然他在说这句话时,神情语调一点都不遗憾。时步还是相信先生……是遗憾的……嗯,是的吧。
  对于他知道她来这里之前的所有遭遇,她不觉得惊讶。
  在她看来,先生若是一无所知,那才令人惊讶。
  所以时步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嗯”了声,低着脑袋坐在沙发上。
  “愚蠢的上帝若是堵了你的一扇窗,未来就总会有人帮你打开一道门,”他捏着那份早报的一角,扔进废纸桶,“道路还长,这个人,或许是别人,或许是你自己。”
  他看了她一眼,眸光浅淡,意味不明。然后转身去了洗手间的方向。
  时步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眨眼。
  帮她打开另一道门的人,已经出现了。
  难道先生不知晓吗?
  结论:先生安慰人的方式,很管用。
  6
  晚上,二楼小厅。
  打开排水阀,时步一心一意地给小厅角落里的常青植物换水。
  涓涓细流从木纹底色的水阀流出去,回响在雅致的空间,让她觉得温馨淡然。
  水还没流完,有说话声响起,还有脚步声,两个人的。
  其中有先生的声音。
  时步听着他们上楼,卡着时间转过身去,跟来人打招呼,礼貌懂事,像所有合格的家庭雇佣工人一样。
  张向她投去一眼,没说什么,像对待所有合格的家庭佣人一样。
  跟他一起来的是他硕士校友,德国人,风趣幽默,长他几届。
  两人在小厅的两张沙发上坐下,她转回身去继续给常青植物换水。
  张在这时才肆意而悠然地打量她的小小背影。
  嫩绿纺纱及膝中裙,搭了针织小外套,脑后的短发翘起了一两撮,有点调皮,有点可爱。
  校友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角落里小女孩的身上,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你妹妹吗?刚刚我听她说的好像是中文?”
  “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是我妹妹?”
  他们用德语在交谈。时步用不着刻意去听,因为他们的说话声一点都没有压低,很自然地在交谈。
  “难道不是妹妹?”校友看他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继续问,“总不会是你女儿吧?!”
  她没忍住,笑出声,很轻很克制,可是应该被他们听见了。
  时步故作镇定,拿了干净毛巾,开始擦植栽盆的边沿。
  他们的话题很快转移到其他正事上去了。她低垂着眉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透明人。
  擦完植栽盆,开始重新注水。
  关上小水阀之前,她听见他的校友起身离开,脚步声远去,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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