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就在苏氏死后第三年,也就是齐二娘子齐萱堪堪六岁的这一年,齐萱有了个只比她大十岁的年轻继母林氏。
  就是那位笑着说“我爱得恨不能挖了它们出来”的夫人。
  齐二有时候心里也有些大不敬的念头,私心里就怨她亲娘苏氏,怎么就能这样去了,徒留几个儿女在别人手底下过活。
  只是这念头也就转转。
  照例念叨了几句,齐二放下手里修叶子的剪子,丢了花,遥遥听到自家那个幼小不省事的小婢在喊:“二娘子,二娘子,那耍猴的班子来了啦!”
  齐二笑起来。
  听说那猴戏格外有意思。
  ☆、第6章
  那耍猴的是个形容猥琐的婆子,脸上的混浊并着那风霜褶皱,言谈间谄笑叫人厌。
  而且那褐黄毛色的猴儿也是呆的,眼珠转也不转,木木地直视一方。
  抽它才动几下。
  几个娘子得了家中恩典,隔着纱帐瞧这稀奇猴戏。
  扇柄下切切曼声细语,一时又嫌婆子粗鄙,一时又觉猴儿呆蠢。
  看了一会,就有人厌倦了,轻摇着罗扇缓步走了。
  齐二娘子齐萱倒是不觉得无趣,只是瞧瞧各姊妹都退告了,就也有些意兴阑珊。
  左右看看,竟然只剩了她和同母的齐大娘子齐芷。
  齐芷双眼盯着猴子,手里的扇子在胸前摇得很慢很慢了,似乎看得精神很是灌注。
  齐萱一时诧异,又有些萎缩,又有些烦倦,不知该不该上前说话。
  大姊齐芷虽与齐萱乃是一母同胞,年龄也差不离,然而齐萱一惯对她是畏多于亲。
  如果说齐萱是面上举止是槁木似的端庄,那齐芷就堪称是闺阁里的排头,闺秀里的典范。
  女训女戒手不离,女红管家样样通。
  谨言慎行,绝不多行一步,不多说一句。
  出格逾越这些词,更是与齐芷半点无干。
  何况……齐萱至今记得少小时的事。
  ―――――――――――――――――――
  那时候,齐萱只有十岁,齐芷也是刚过了十二岁。
  春日,金色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纱窗,暖了木案。
  纱窗外,清爽澄澈的草木气息就浮了进来。
  这样的时节,倚着窗读诗是很不错的。
  齐萱就偷偷拿着李义山的诗读。
  那春衫薄,风又舒缓。
  读到“心有灵犀一点通”,在草木清香里,在舒缓的春风里,有些初长成的齐萱痴想一通,微熏了。
  这时候,帘子被掀了。
  齐萱慌忙间反手将那诗一盖,压了个刺绣在上边。
  正想斥责,却见进来的是一惯不大亲近的阿姊齐芷。
  齐芷一进来,面上的柔顺微笑就转瞬消融,眼光就和刀子一样,连春天的清爽柔美都软化不了,刀刀逼着戳向齐萱:“说罢。”
  齐萱慌而懵懂,摇着头,却不知自己在摇个什么劲。
  齐芷却是寒着脸,说了一句:“那些龌龊玩意,最后一点灰烬都已经飞光了。”
  “阿萱,你应当知道后怕。幸而是我亲手烧的。”
  齐萱唰地一下白了脸。
  她颤抖着唇,双手紧紧捏着织花襦裙的一侧,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齐芷才听到这个一惯温顺到有些怕她的妹妹带着哭腔,挤出来几个字:“那、那不是龌龊玩意。”
  齐芷愣了一下,先是深蹙眉,便将女戒卷起来:“信那些私相授受的东西,是要命的。要命的,阿萱。”
  齐萱摇着头,几乎是哽咽了:“你不懂。我不是信那些东西,我、我……”
  齐萱一时说不下去。
  齐芷蹙眉更起:“我是不懂你在想什么。阿萱,不要把大好年华空抛纸墨,女儿要贞静。”
  她走上前,从刺绣底下露出的一角抽出书来,瞄了几眼:“这些精致的淘气,不要读了。”
  长姐如母。
  齐芷收走了齐萱房里绝多数的笔墨。
  齐萱记得自己那时夜半几回哭湿了枕巾。
  自那以后,丫鬟婆子看齐萱越严,深闺中的齐萱,哪怕是顶无聊的时候,也寻不着半点写东西的机会。
  “只可怜了……”齐萱想起旧年,禁不住喃喃,一时又住了口,心里又暗恨。
  贞静,从与德,女戒,女训。
  这些真正该湮没的东西,哪里敌得过话本的文字中瑰丽无双的鸾凤飞龙,弹剑而歌。
  明月笔下文章。
  然而,她梦里的世界,她付出了诸多心血的文字,都被付诸一炬。
  她知道阿姊是为了她好。
  甚至,阿姊或许是对的:这个世道,不容许女子有自己的梦想痴念。
  她痴迷于创作的话本,在闺阁以外的世界,那些执笔的男子都认为这是淫艳之类,不值大雅之堂。
  何况是在闺阁之内,更是对这些东西如临大敌。
  阿姊或许是对的……女子只能以夫家父家为重心,不能存自己的重心与梦……
  齐萱彻底没有了看猴戏的心情。
  或许,阿姊是对的。
  但是心底的那股郁郁与暗恨,经年未散,始终幽幽在眼前。
  齐萱回头看了一眼,还是自走开了,没有主动上前与齐芷言语。
  谁知道她回去看到那手稿的灰烬微末时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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