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间路〔三〕63


  她想解释,可惜又是一顿打,直说她送饭的时候对那些别的庄稼汉眉来眼去。
  这次打得狠了一点,这天的磨盘,她是躺在炕上,动不了几步。
  因此岑老汉还不得不训斥了儿子几句,让他以后打媳妇,得有分寸。
  过了几天,她总算好多了,从干草铺起来了。
  做活的时候,她那双大而圆,总是含情一样的眼睛,直直盯着门外。
  她心里有一个成算,有了一个念头。
  她刚走到门口,岑老汉就过来盯着她:“哪去?”
  “磨盘去。”
  岑老汉今天在村口碰见一个人称河姑的老女人,卖弄风骚的。老汉他看不上这徐娘,但是心情也不错起来,竟然有滋有味地琢磨起十几年前生娃生死了的自家婆娘。
  看到虽然瘦小,但是眉眼清奇的儿媳妇,他的鼻翼动了动,鬼使神差,嘿嘿的走上前去,拉着儿媳的手,捻了捻:“爹看你累,你今天先休息一下。爹问问你一些家里的杂事。”
  说话的时候,她偷偷从岑老汉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岑老汉又握住。
  她再抽出来,喊了一句:“三狗……”岑老汉回头,她就匆匆地头也不回地去磨盘那了。
  岑家村本地女人很少,因为溺死女婴的风俗比张家村还盛行。村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是外面买来的童养媳,因为童养媳便宜。因此像张若华这样有点年纪的年轻女人,都是稀罕的。
  她每次去田里送饭,都要很多人看,村里的大户人家,有时候也喜欢看她经过。背着粪框的儿童,就像尾巴,成群跟在她身后看热闹。
  这样的情况,令她根本没有法子走到村口。夜里因为有狼,更不敢出去。这年头村子外通常就是荒野,有野兽很正常。靠山的地方,则狼出没得更多。
  因此直到张若华怀孕,都没有能够逃跑成功。
  她知道自己怀了的那一天,不知怎地,岑三狗竟然喝得醉醺醺回来。没过几天,就有人上门要钱。原来他竟染上了赌,欠了债。
  就在她怀孕着的这一月月,岑三狗酒也喝起来了,钱也赌起来了。
  任凭岑老汉骂天骂地,岑三狗竟然铁了心一样,地里都去得越来越少。
  岑老汉只得自己独自牵着牛去地里,以防这头宝贝牛被儿子赌上心头,拉去卖掉。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忽然门外,她听到岑三狗骂她时中气十足的声音,竟然哭着哀求:“你发好心,给俺宽限宽限……”
  门里望出去,岑三狗扯着一个穿绸衣的胖男人的脚苦苦哀求。
  岑老汉这一天,突然顿悟一样,跑到村里地主家门口破口大骂。自然被地主家遣着长工打了一顿。
  这是地主骗人家地的时候惯有的手段。败一个人,吃喝嫖赌,是最简单不过的手段。看上了某些肥地,就假模假样让从来一辈子没什么享受的庄稼汉,拉到城里嫖赌几回。
  等上了瘾,卖天卖地卖田卖媳妇,基本没有这个赌红眼的人不做的事了。
  果然,很快,岑三狗哆哆嗦嗦向老爹说出来了自己欠下的债的数目。要卖地。
  岑老汉挨了打,又堵着一口气,一气之下,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时候,恨得直直瞪着张若华的肚子,连声道:“孙子!孙子!生多多的孙子,砍了那老财棍的孙子!”
  然后咽了气。
  村里媳妇可以买一个,但是爹的瞪腿,是不得不隆重的。再穷都要有草席裹一裹,否则就是不像话。
  埋了岑老汉,岑家越发穷了。地已经卖到仅剩一口气了。这其间,张若华说不上一句话。
  而岑三狗的酒、赌、穷,使他越发变做一个凶狠暴躁的人,身体也弱了,脸孔不再是从前的黑红,而是黑里透着难看的枯黄,连眼白也黄了。
  他每每打骂张若华,词都变作:“你个破我家风水的扫把星!”
  只是因为看到她的肚子,他倒不打了。只是看门狗一样看着她,骂骂咧咧,好像她生了儿子,他就能赌场翻本。
  她这时候,通常都不作声,心里只暗暗地想:像村里的几个新妇一样,生完孩子就死了,这样顶好,她就不用受这活地狱了,真地府大概可爱一点。
  随即,她又忙忙推翻先前的念头:不妥,不妥。她去了,把孩子生下来在孤苦伶仃在这个世间受罪吗?还是娘儿俩同时去了快活。
  因此她心里常求老天慈怜,一尸两命最好。
  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开始坦然后地等着分婠那一天,甚至又蹦又跳地试图堕胎。只是不成功,才就此作罢。
  她这时候还天真,因为从小听了一耳朵的灌输,信天意。觉得大约是天意不愿她人为地流掉这孩子,因此见不成功,便傻等着分婠那天。
  大约请原谅她的痴想,这或许也不算痴想。在乡下,生子生没了的女人才是大多数。何况她怀孩子的时候,在岑家吃住的又很糟糕,是个整张脸都发黄的孕妇。
  这一天,天边的红日刚刚悬起来,风和醺的吹着,就和岑老汉去的那天一样的清晨,她肚里痛得厉害,哎哟着躺在干草上。
  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浑身虚软,像是被马车碾过一遍。
  那个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细弱地跟幼猫似的哼哼,手脚缩在一起,皱巴巴的,脐带还绕在身上,胎盘污糟糟一团滩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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