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你说了这许多,不若,也听听我的。”
  揭园注意到嘉荣大红宽袖下紧紧攥着的纤纤玉指,不由握住了自己的手指。
  忍受丧父之痛,逃亡千里,隐姓埋名,终于复仇的嘉荣,一日日在恨意和悔意中煎熬,有如地狱,生不如死。
  想到过去无数个不能入眠的寂静深夜,那种无声的复杂的心情,他忍不住感同身受。
  揭园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忽地有暖意袭来,他垂眸望去,一只手包着他的。
  “你……”他下意识地瞥了一旁的武弘一眼,见武弘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嘉荣瞅才放下心来,目光转投归海淙。
  “松开。”
  “不松。”归海淙同样压着嗓子,眼睛却看也不看他,“你手冰凉,我给你捂捂。”
  “你……”
  “嘘,别说话!”归海淙见揭园还要开口,立刻便阻止了,示意他听嘉荣讲。
  “我本是沧水县人,亡母为妖,阿爹却是凡人,人妖殊途,我阿娘逆天而为,以命换命生下我,可即便如此,我仍是天生不足,双目失明,体弱多病。”
  “幸得我阿爹视我如珍宝,自小锦衣玉食,用了无数珍贵药材调养,才平平安安长到及笄之年。”
  “豆蔻年华,放在寻常人家,早该洗手作羹汤了。”
  “只因我与若木少时相识,情投意合,却阴差阳错下分离,他曾允诺会娶我,我也一心一意等他。”
  “可我等得,我阿爹却等不得了,他的身体渐渐衰老,急于将我托付给可靠之人。”
  “我半人半妖,又天生眼盲,不少闲人暗地里恶语中伤,道我命硬,生来克母,不是有福之人。”
  “即便阿爹放出话,愿以全部身家作为嫁妆嫁女,上门求亲之人也是寥寥无几。”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地过下去,转眼我已双十在望,若木迟迟没有上门提亲,阿爹也生出白发,愈发着急,想为我寻到如意夫婿。”
  嘉荣惨淡一笑,却比哭还要苦:“江暮望就在此时拜见了阿爹,请求娶亲,态度诚恳,文质彬彬。”
  “虽说家境清贫,身世坎坷,可阿爹看中他谦逊有礼,是端方君子,又老实本分,体贴温和,当即同意了这桩婚事。”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心中另有他人,但念及双鬓斑白的阿爹成日为我余生操劳,我终是点了头。”
  “我家境尚算殷实,江家无亲无故,大婚之日阿爹遍请族亲和四邻,席上热闹非常。”
  提到那日,嘉荣连声音都不受控地颤了起来,若木不忍地抱住了她,仿佛无声的安慰。
  “入夜,我远远地听见,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奏乐声绵延。”
  “玉梨进来说,新郎官已到了大门口,她为我盖上盖头,又说出去瞧瞧轿子何时进来。”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扶我上轿。”
  “阑香只道,或是老爷太过欢喜,留了姑爷说话才迟了,让我再等等。”
  “我静下心来等待,等来的却是玉梨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什么也没说,扶着我出了房门,我便听见许多声音,杂乱的脚步、惊恐的尖叫还有阿爹愤怒的叱骂。”
  “我慌了,拽住玉梨的手,直问‘我阿爹呢?’”
  “玉梨不肯说,我只好推开她,凭着记忆往前院摸索,走出不远,我听见玉梨喊了‘老爷’,连忙叫着阿爹,四处寻找他。”
  “一只手握了上来,是阿爹,可跟平日不同,他的手湿漉漉的,冷的像刚摸过冰一样。”
  “阿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荣,快逃!”
  第39章
  嘉荣面向虚空,仿佛能看见似的,眼眸中蕴藏着无限的落寞。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抓着阿爹的手不肯走,玉梨硬是掰开我的手,和阑香一同护着我逃走了。”
  “尽管当日逃过一劫,可那些人并没有轻易放过我们,他们一路追杀,杀死了玉梨,我和阑香才有机会活下来。”
  嘉荣缓缓伸出手,十指纤纤,光洁的皮肤上却满是细小的伤痕。
  “阑香说,不如寻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生活。”
  “我也曾想过,或许她是对的,可那些声音没日没夜地在我耳边叫嚷,痛苦的、愤怒的、绝望的、凶狠的。”
  她直勾勾地“望”着柳何依,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
  “柳姑娘。”
  “若换作是你,你不恨么?”
  “若换作是你,你甘心么?”
  “我……”
  柳何依张口难言,面对嘉荣的字字泣血,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于你,他是情深似海的有情郎。”
  “于我,却是阴毒索命的鸩酒。”
  “听了这些,柳姑娘仍旧希望我宽宥他吗?”嘉荣又问。
  真相显然超过了柳何依的想象,她轻易说出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和所谓的宽宥在真正沉重的仇与恨面前,单薄如纸,不堪一击。
  沉默许久,柳何依还是鼓足勇气再度开口道:“嘉荣姑娘,是我狭隘妄言,暮望他酿成大错,无以相赎。”
  “我替他向你赔罪。”
  柳何依朝着嘉荣双膝跪地,双手触地后拱手,将头深深低下去,行了肃拜大礼。
  四周一片寂静,揭园等人都沉默不语,柳何依额头紧贴着手背,长久地没有起身。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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