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和悠扬优美的口琴不同,小号一开音便是万马奔腾、气势恢弘。嘹亮的号角声中,仿佛有无数战士奔赴前线,抛洒热血。徐平被不断加强的号角攫住心脏,像是也加入了这场混战。天地撕裂成一片,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断有凄厉的哀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鲜血染红了他的鞋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漫过他的头顶。徐平在一片地狱修罗场中奔跑,背后烧起一轮红日,烈火熊熊燃烧,焚噬一切。就在他被扼住喉咙,无法喘息的那刻,乐声陡然一转,由嘹亮激昂转为深沉悲怆,亲人离散,人世飘零,山河破碎,杀戮之后只余凄婉的号声回荡在半空,让人潸然泪下。
  徐平仿佛也看到了那个壮烈悲怆的画面,极具震撼,穿透灵魂,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音乐是什么?音乐是信仰,是迷恋,是痛苦中的泅渡,是心底美好的夙愿。是他十年来每个日夜坚持下去的力量和理由,只要还有音乐,只要音乐不死,他的人生就不算完。
  徐平不小心揭开面纱后的一角,看到的是滚烫淋漓的血肉,从头发丝到脚趾,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是为音乐而生。一个有信仰的人,一个不论多苦都坚守着信仰的人,徐平不禁肃然起敬。
  接着便是悠扬的笛声、深邃清幽的箫,连唢呐这种极具特色,难以驾驭的乐器,在这人演奏下也不见俗气,反而彰显男性的粗旷的魅力。
  瞬间,这间荒野里的小屋就变成了演奏会现场。徐平能想象在辉煌明亮的演奏厅里,刘育良身穿礼服吹奏乐曲的模样。
  “那个时候我父亲还在学校教钢琴,半夜来了一帮人把他带走,之后就没有回来过……”
  “你后来找到他了吗?”
  “没有,那时候我被迫来到这里,我母亲也因为患病过世了……”
  “但我听说后来——”
  “不提了,都这么多年了。”
  徐平心里很不好受,时代给人留下不可泯灭的刻痕,他来的时候还年轻,十年过后却是一张看不出昔年面目的沧桑脸孔。
  刘育良道:“我给你唱首歌吧?”
  “你还有心情唱歌?”
  “为什么不唱?”
  他把徐平拉起来:“到外面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天寒地冻,渺无人烟。大黄牛哞地叫了一声,小羊羔们挤成一团抵抗风雪。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落进燃着的火堆里,树叶随风而动,抖落一片雪粒。万籁俱寂,刘育良从另一只箱子拿了手风琴出来。
  男人披着他那件军大衣,拉动琴箱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这首流传甚广的苏联歌曲是烙印在一代人心灵深处最深刻的记忆,它带着伤痕,饱含内心深处最炙热的情感,在那个音乐全然沉默的年代,迸发出它的热情和美丽。
  男人浑厚性感的低音,搭配手风琴充满异域风情宽厚优美的琴音,仿佛真的看到寂静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流淌,冰山下湖中闪闪波动的粼光如一只只蓝色的眼睛,美丽的姑娘如花朵含羞待放,与即将奔赴远方的爱人依依惜别……
  那种热烈的爱与渴望,不曾被摧毁,不曾被湮灭,历经万千,它依旧回响在了这个世界上。男人热情地唱,狂野地唱,浪漫地唱,没有人能阻挡他发出声音,因为它是那样动听、那样悦耳,因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琴箱的震动、共鸣,和着男人磁性低沉的嗓音,在飞舞着雪花空寂旷远的山里回荡,震得徐平心潮澎湃、头皮发麻。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我想开口讲
  不知怎样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刘育良拉动着琴箱对着徐平一笑,他站了起来,身姿微微摆动着,过长的军大衣飞舞在风里,他就那样在弹奏的间隙对他轻轻一笑,徐平感觉一股锐利的痛直击人心,接着四肢百骸都像从冰冻中复活一般,从头顶到脚底,嗡地一声,开了开关,浑身被灌入滚烫的热流,暖洋洋一片。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股痛,是因为烫。
  他傻傻地愣在那里,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迅猛地跳动,跳得他心痛。
  第十九章
  雪还在下,雪粒子砸在脸上沙沙的有些疼,大伙都收工了,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别扭。周围的人都在收拾东西,唯有导演和主演没动,张博拿着图纸小心翼翼觑着曹文的脸色,曹文还没卸妆,看着和往常不太一样。他似乎真的玩上瘾了,目前刘育良的戏都是他亲自上的。钟奕那边的镜头也是他亲自搭词,这样一人多用的情况早先还有,这两年却少了。他们都有点看到当年盛况的感慨。
  钟奕的心扑通扑通剧烈地跳动,像有重物一下一下锤击在胸口,怎么都平复不下来。空气变得粘稠,雪花缓缓飘落在男人的眉睫、头发,曹文面部轮廓较深,多少年了依旧棱角分明,不肯妥协半分。军大衣里只有一件灰毛衣,粗犷里又带着一丝文雅气。他去给人家讲课的时候,就戴着一副眼镜招摇撞骗。只有钟奕知道他脾气有多坏,那股孤傲劲,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忙的时候皮肤很差,额头起痘痘,他便躺在他怀里,要他挤。四十岁的人了,还学人家起痘,脸色差,人还不老实,随便对着一件事都能大放厥词一番。到最后伤着他,又被他追着跑。这是两人最美好的时光了罢。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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