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38


  “好,那就开始吧。”
  先前剧本围读会的时候曹文已经把人物都讲透了,大概是什么样什么样,人物的轮廓他给你扎根在脑海里。拍摄的时候就直接拍,灯光、走位、调度,他不会说什么,让演员自由发挥。他很少给钟奕讲戏,钟奕也不问,拍摄起来很快,两个人凭着多年的默契、共同的审美去感知人物,搭档的时候也很顺。
  钟奕能感觉到那种共通性在血液里流,在徐平飞奔去拿信一次次失望的时候,在到处奔波就为了能盖章返城的时候,在一边遭受着白眼一边偷偷摸摸点灯复习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镜头温柔的舔吻。
  那时候山里闭塞,等到知道高考的时候徐平已经错过了报名,只能准备来年的考试。上面规定只有半天时间复习,然而劳动任务重,天没亮带队的就哐哐砸响他们宿舍的门,几辆拖拉机拉着到六七里外的山里开荒。徐平吃得少,活又多,每天累死累活干得筋疲力尽,回去躺倒就睡,一点复习的时间都没有。刘育良叫他干活的时候也拿着本书,哪怕是多看一道题,多背一个公式也好。刘育良更是亲自给他补习,晚上干完活还没来得及躺下,又被拖起来熬夜背书。煤油灯燃到半夜,徐平背得头昏脑涨,身心疲惫,但精神仍然是亢奋的。因为手里抓着一个希望,有希望,就有奔头。和他同屋的知青没有这样的条件,跑到垃圾堆里找资料,经常为了一本参考书抢破头打起来,抄点复习要点当宝贝一样藏着。而条件比他好的,早回家复习去了。全体批判大会上,领导讽刺他们,别以为考大学就不用劳动了,表现不好,立马就可以把你拉下来。
  徐平变得很想回家,人心惶惶的知青宿舍,高强度的体力劳动,穷乡僻壤的大山已经失去了他来时的神秘美丽,只留下长期被歧视凌辱的阴影。他又和刘育良走得近,闭塞的山村里流言纷纷,说他和老刘搞不正常的关系,半夜里偷偷幽会。还有前段时间学校里传来的琴声,被门卫举报老刘借职务之便私下搞反革命活动。这下他们陷入更糟的状况,如履薄冰,很长一段时间,徐平都没有再见到老刘。两人忽然就这么疏远起来。
  徐平就更想家了,他寄回家的信没有回音,托回城的一位知青到家里打听。他每天等,一天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总也没有消息。那天,是个下雨天,也是邮差来的日子。他早早就跑去村大队那等,穿蓑衣的邮递员把信都分发完了,还没有他的。徐平急了,拉住邮递员不让走:“没有我的吗?您再看看,我名字叫徐平,两个字,很好找的。”
  邮递员无奈:“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来了好几回了,我都替你看着呢,但是真的没有。”徐平的继父母亲都在某个工厂任职,如果想想办法的话,还是可以把他招回去的。就算是回去干一份工作呢,再找时间复习就行。
  可是没有,一封信都没有。他寄出的那些信,也像是砸进了汪洋大海里,一点声都听不见。邮递员看不过去,给了他两块饼干走了。他托着那两块饼干,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雨落下来,他怕淋湿了,用油纸包好放进怀里,抬头便看到楠生带着一群人来到面前。楠生如今也搞到了一身军装,因他表现好,提升成了队长,他们的工分也被他攥到了手里。
  “你去哪?”
  “我回去。”
  “你不干活跑这儿来干嘛?”
  徐平躲开他们,奈何楠生不打算放过他,横跨一步拦在他面前,阴厉的面孔注视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你参加高考,就不用干活了?”
  “我没这么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那些腌臜事。”楠生神秘地笑着:“老刘已经被人民群众监视起来了,你也别想逃过去!”
  “你们凭什么监视他!”徐平冲过去,被那群人扭着胳膊压到地上。
  楠生,一个在山里摸爬滚打的小子,最恨的就是这群扭捏作态的文化人。
  “过来,兄弟们!”楠生招呼着大家上来,他自己蹲在山石上:“我来告诉你们这群知青有多脏。他们在这找不着女人,就把自己当女人!”
  “你放屁——”
  啪地一声,徐平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楠生哥,他不是男人吗?怎么把自己当女人啊!”
  “这我怎么知道?他们这群牛鬼蛇神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私下搞资产阶级反革命运动都是被揭发出来的。”
  “对,他们就是不要脸。我听说隔壁村好几个女知青都怀孕了呢。”
  “难不成他也怀孕了?”
  “扒了他衣服看看不就成了?”
  “楠生哥,扒不扒?”
  “扒!扒!扒了他衣服!”
  徐平疯了一般地叫起来,他这才知道,以往的那些平静日子都像梦一样,已经离他分外遥远。被老刘庇护着的日子,在继父家里孤独的时光,都比眼下这种风云诡谲的日子好得多。时代的风终于刮到他身上,而且一刮就是连皮带肉地扯下来。他被四五个人压在地上,揪着头发,无数双手摸到他的身上,雨水迷离,让他看不清那些魔鬼的面容。地狱颠倒,他陷在熊熊燃烧的火海里,被粉碎了灵魂。他被扒光了裤子猥亵,他们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女人,有没有怀孕。
  “Cut!”导演喊停之后,钟奕眼泪还挂在脸上。曹文过去,抱了抱他。钟奕摇头,表示他没事。训练有素后,他可以随时建立情绪,把情绪提上去,再放下来,以保证在镜头面前的时候是最饱满的状态。表演并不是全部投入的,它始终需要有一根理智的弦在那绷着,需要控制力。笑要笑几分,哭要哭到什么程度,都需要细节上的设计。完全投入的表演不叫表演,叫暴露自己。而表演又是需要真刀真枪来的,需要感性,于是他就要在感性和理性之间跳来跳去,以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拍一场戏也不只是按照剧本上的那么拍,做完动作就没事了,它需要你把一个人物的来龙去脉都放在一个动作里,去演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就需要钟奕费很大的心力,每一场戏都必须认真对待,每一场戏都掏空他的精力。

第二十九章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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