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_分节阅读_第465节

  “我总觉得,唐家对唐六的态度很奇怪,把她养成这样,也很奇怪。”
  燕绥沉默半晌,道:“她是个可怜人。”
  从燕绥口中听见这样的话并不容易,文臻不禁也默然。
  谁生下来不是稚弱无辜婴儿一个,最后无论长成什么扭曲的模样,或许有自己的原因,可是家族,环境,还有许许多多的因素,谁也不能说无辜。
  她低下头,有点不想看唐羡之英雄末路。
  不想看这一刻万千生灵皆为他敌。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眉头皱了起来,问燕绥:“满花寨子的人你是不是另有安排?”
  “什么满花寨子?”
  文臻一怔,道:“满花寨子我已经拿下了,我先前曾经下令满花寨子的人下蛊,但是好像没什么动静,我以为你另有安排也就没……”
  她话音未落,燕绥已经飘身而起,扑向唐羡之,文臻只听见他道:“……一群蠢货,没人和我提满花寨子!”
  文臻怔了怔,顿时知道不好。
  果然,燕绥扑出的那一刻,山口忽然响起了一声咆哮。
  那声音极其雄壮,闷雷一般起于山野,荡于天际,每个听见的人脑中都不禁空白一瞬,然后满耳都是那般浑厚中暗含金石之音的咆哮,那声音久久不绝,在山壁之间回旋震荡,一些武功一般的人下意识捂住了胸口。
  山间草木忽然无风齐动,人们抬起头,看见一道电光曳过天际。
  再仔细看,并不是电光,那依旧是一头兽,只是速度太快,声势太猛,浑身雪白的长毛在风中摆荡,泛着隐隐的淡蓝色。
  在那道咆哮响起之时,场间便发生了变化。
  鸟群旋风忽然一下炸上天,散开成了半空中的无数黑点,落了一阵因为受了惊吓所以更频繁的鸟屎。
  小兽们炸了锅,惊慌失措地冲出剑阵,在人群中乱蹿,很多小兽直接被踩死。
  游动灵活的巨蛇忽然游得更快,但却不是攻击人,而是拼命寻找缝隙,要从人群中再次游出去。
  而电光落下时,那头猛虎霍然回首,不甘示弱的一声咆哮未及冲出喉咙,就被那后来的白色兽一爪抓住了斗大的脑袋。
  然后所有人就眼睁睁看着,那头巨大的猛虎被一只身形比它小很多的野兽生生抓起,扔成了一道斑斓的风,狠狠地砸在了人群的中心。
  那只山间霸王,像只橄榄球一样被砸得晕头晕脑,而正在争斗的人们更倒霉,被砸死了好几个。
  几乎立刻,围着剑阵的人群被冲散了,那些莫名其妙疯了的野兽们,都已经掉转枪口,开始攻击缠斗最紧的林飞白等人,唐慕之大声怒骂着,将一条忽然反口咬她的大蛇踢掉。
  然后文臻听见了一声呼哨。这声调很熟悉。
  唐羡之召唤那只没用的肥狗的哨声!
  随即她混沌的视野里再次闪过那道白光,言语无法形容的速度,而唐羡之的身形从容自人群头顶过,落向那道白光,此时燕绥已经到了场中,却离唐羡之还远,他一掌拍在林飞白后心,林飞白大喝一声,手中长剑掷出,这一剑赫然也有先前那白影出现的风雷之势,滚滚劲风飚得周围的人睁不开眼,电光一闪,眼看就要没入唐羡之背脊,那白影一边继续前冲一边发出一串滚滚的低声咆哮,便有两头鹿一左一右跃起撞在一起,鹿角一抵,架住长剑,鹿角瞬间全断,落在唐羡之身后一寸尘埃。
  下一瞬唐羡之已经落在那白影之上,一霎便出了山口。
  文臻抬眼,在朦胧的视野里,看见那人缓缓抬手,手中隐约形式奇特的凤箫,那箫两排长短管,如双翼凌云,而那人立在起伏猛烈的白影背脊上,却稳定得如立磐石,指间箫,箫上音,都清越明澈,直上九霄,可遏行云。
  他像是乘着电,乘着风,乘着这世间大梦,每寸飞舞的衣袂都写着向云而去,不入人间。
  白影再一闪,文臻就已经看不见唐羡之了。
  只留下一片混乱的场间,想追的人有很多,但是咆哮声还在继续,大多数人被各类发疯的兽缠住。
  文臻轻轻地叹息一声。
  这一番争斗,各自都藏了一沓底牌,你掀完我掀,我掀完你掀,尔虞我诈已臻极致。
  然而到最后,谁也没想到,唐羡之还藏着那样一张牌。
  那条又馋又懒到处乱跑的肥狗,谁知道竟是个BUG一样的存在呢?
  问题出在信息不对等。
  之前她暗中有在吹哨。
  也早早向混在千秋谷人群中的妙银等人打了暗号,让她们想办法放蛊。
  但是无论是驭兽,还是蛊虫,通通都没动静。
  之前还以为是被唐慕之压制住了,也以为满花寨子是被另行通知才没有放蛊。
  谁知道燕绥根本不知道满花寨子。
  再联想到文蛋蛋反常的安静,文臻终于明白,唐羡之身边那条狗,能镇万兽万蛊。
  这就对了,文蛋蛋多少猛兽都见过了,何至于畏惧一条普通狗?
  看那条怪狗奔跑的速度,在这留山之内,没有谁能追得上了。
  做不到就放弃,显然燕绥林飞白和她是一样的判断,因为林飞白极快地唤回了护卫,开始收缩队伍,并将在外负责拦截的人撤回大半,堵住了整个山口。
  虽然唐羡之再次成功脱逃,但唐家剑阵的剩余剑手,季家在山谷里秘密练的马和骑兵,安王殿下布置在留山的人手,既然已经撞上了,自然不能留下来。
  战阵厮杀这种事,林飞白擅长,不动声色便接了过去,文臻将千秋盟的人也交给林飞白,再加上随后赶来的熊军,本就是铁血军人,正好趁这个机会练练兵。
  松懈下来,她觉得浑身疲倦,想到先前一件事,她心中掠过一丝疑惑,垂下袖子,自己给自己把了把脉。


第三百五十二章 互宠
  之前一直没把脉,是觉得都是旧伤旧病什么的,看病也无意义,此刻想起先前唐羡之握住自己手腕之后那一顿,她倒起了好奇心。
  把了一会儿,她眉头一挑。
  有点呆滞地想了一会,觉得自己给自己把脉可能不那么准,毕竟她当初学医也不够专精,正想再把一会儿,身后燕绥的手忽然伸过来,道:“你在做什么呢?把脉?”说着手指就要搭上他腕脉。
  文臻原本并不很想理他,此刻却不得不反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腕脉,呵呵笑道:“送上门来,不摸白不摸哈。”
  她指尖在燕绥手腕上一按,这回脸色真的变了,但也只一变就收,撇嘴道:“瘦了。没吃好哈?”
  “摸脉还能摸出瘦了,你这医术倒是越来越高明了。”
  “谁说不是呢!”文臻笑吟吟凑过去,“想我了?”
  以为他不会回答的,结果燕绥也笑了,手指轻轻抚过她眼眸,“想。”
  “知道错了?”
  燕绥又笑:“知道。但我不改。”
  “嗯?”
  “中文说,生不生孩子,要不要怎么做,都是你的自由。我不该阻拦。我想过,这话对,也不对。如果关系到你的性命,我还是要阻拦的。我又没皇位可以继承,孩子的命怎么能重过你的命?”
  “谁说你家没皇位可以继承了?但话说回来,真有皇位要继承我还不想生了呢。瞧瞧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不是人过的日子你也得过。你便是跑到天涯海角,闹得天翻地覆,也得和我一起跑,和我一起闹,别指望我会因为拉你入浑水就愧疚得放你自由。”
  “哈,我日子糟心可不是全因为你,进宫进朝堂是我自己要进的,想要飨万民以美食也是我自己想做的,遇见什么都是我自己的抉择,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燕绥笑而不语,温柔地抚了抚文臻的发,两人拨转马头往回走。把战场留给林飞白凤翩翩潘航等几人。
  燕绥的护卫和妙银带着几个人自觉地跟上,远远地,一身狼狈的唐慕之,提着一把染血的刀,也跟了上来。中文正要拦,一脸狠色的唐慕之冷冷举起了刀,中文看见背对这边的文臻忽然摆了摆手,立即收刀退开。
  唐慕之怔了怔,看了看那两人相携相扶的背影,咬了咬唇,似乎有点犹豫,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文臻一回去,便让文蛋蛋好好洗了个澡配了药,又让人赶紧去熬药。
  她在为燕绥忙碌的同时,燕绥也在看她的眼睛,手指捏成形状在她面前轻晃,问她:“这是几根手指?”
  文臻翻个白眼,没好气地回答:“这是在比心!”
  “比心?”燕绥显然没想到自己胡乱捏的手指居然有意料外的答案。
  文臻双手各自捏了个比心,对着空白处一晃:“在我们那,这是我们独特的手势,叫做比心。”
  “代表什么?”
  “代表啊,你这人很讨厌,快滚吧。”
  燕绥唇角一勾,捏着手指在她面前一阵乱晃,“是吗?”
  “哎呀你这么讨厌我。”文臻笑,站起身就走,“那拜拜咯。”
  燕绥一按就按住了她肩膀,文臻哎哟一声,反手就掐住了他的手背,燕绥轻轻一笑,在她肩颈那处一探,随即又叹口气,道:“要碎针了。”
  文臻早有预料,耸耸肩示意没事。
  这一次因为意外,眼看是无法顺利化针,只能碎针,要做一阵子伤残儿童了。
  燕绥想了一会儿,忽然又展颜一笑:“虽然这么说你会生气,但我还是觉得,你瞎上这么几天,看不见某人的嘴脸,也挺好的。”
  文臻忍不住笑,又摇头,这家伙这醋性,大得够开一家醋厂。
  “你行了你。唐羡之就算出现在我身边,也只能偷偷摸摸易容,还要时刻小心无时不在的暗算,这有什么好醋的?换你愿意?”
  “你若暗算我,那也是因为在乎我,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文臻想到了吃了三天的五色汤团,头痛地叹口气,“总比你忽然床上多几个**还不和我解释的好。”
  “阿猫阿狗如果都需要解释,那也太侮辱你自己。”燕绥道,“而且你该知道,天机府已经不由季怀远插手,他并未真正得到老大信任,相反老大和季怀庆依旧有勾连,那几个女子本来是我和季怀远要的,用来保卫你,结果她们其实是季怀庆的人,故意做那模样,后来又来追杀你和林飞白,是要挑拨你我关系……不过我的蛋糕儿这么聪明,又怎么会被骗呢。”
  “不,爱情中的女子,是很小气的。因为越在乎,越会患得患失。若有一日我对这些无动于衷,你就真的完了。”文臻轻轻点他额头,“你太强大,所以也就太自信,你将世上大多数事算于彀中,所以觉得别人也不需要解释。但你别忘记了,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洞明世事,也不是每个人都真的能在你算中,比如这次,唐羡之的狗,我们不是也没算到?”
  “是啊是啊,都是我太自以为是。快照照镜子,看看你和中文一模一样的老妈子脸。”燕绥笑着来掰她的肩,手指刚触及她肩井,就被文臻抖下去了,“刚劝你别玩小聪明,你又来!碎针的事情我会自己处理,用不着你再花费真力,你还要不要命了!还是你以为你死了我会给你陪葬或者一辈子守节?”
  “都不要。”燕绥手指从她肩上撤下,拉着她坐在廊下,这里是千秋谷里最深处的小院,千秋谷大部分现在都是普通宿舍,唯有最里面给几位女当家的小院还留着,这不算特殊,毕竟女子身份不同。燕绥来了之后,他是个享受派,居然还派人把留给文臻的那几间房再隔出一个小院,重新做了装饰,铺了一地的檀木木板,移栽了留山特有的四季树,引了泉,筑了假山和清池,大搞特搞特殊化。
  四季树便如其名,树叶会随四季变色,春季嫩绿清艳,夏季浓绿荫翠,秋季转为一色金黄镶红边,背面则是泛白,微微会有点黑边,冬季黄色部分转白,红边变淡,远远望去又如硕大雪梅。
  此刻在本地属于深秋气候,正是四季树最美的时候,一色金黄红边的阔大树叶,便如无数彩蝶栖息于深褐色树身之上,日光将叶片边缘镀上金芒,再斑驳落于深红色不染尘埃的长廊上,地上也铺了一层深金红的落叶毯,一直延伸到青灰色嶙峋透漏的假山边缘,有些落叶在清池之上逶迤,每一片叶片上都载着淡金色的光斑,天光沿着水光一路迤逦,耀起一池白虹。
  而假山缝隙之间垂水晶铃,风过泠泠。
  如燕绥这个人,昳丽又冷清,尊贵至绚烂,绚烂至极处,有种举世皆不可触的静美。
  长廊下的藤编小几上,摆着棋子,却不是普通的围棋,而是文臻以前玩过的跳棋,只是那棋子光泽晶亮,彩芒流转,拈起一颗,透过日光,便可以看见桌面上各色山水奇景投影,那是棋子底部都有微雕,雕这东堂山水名景,勾画转折之间,尽是风流,更不要说这巧思无限。文臻虽然看不清楚,但也能隐约感觉到,随手拿起一颗摸了摸,感觉摸到了笔画,每颗不同,才知道这棋子每一颗都由东堂名匠雕刻,一个大师只雕一颗,因此风格不同,由此便更显得珍贵无伦。
  这东西要是拿到天京,是能令所有达官贵族疯狂的,在燕绥这里,也不过是他留在留山一个小院内,为了给她赔罪而准备的一个小礼物罢了。
  文臻细细地一路摸过去,虽然暂时还看不清,但也知道,这棋子雕刻的风景,一定是她和燕绥一起看过的。
  棋子在掌心握得温润,那感觉直入心底,她微微笑,一边一颗一颗听那棋子碰撞悦耳之声,一边接上刚才的话题,“什么都不要?”
  “你知道我什么都不要。”燕绥捡起落在廊上的叶片,又寻了张麻纸来,铺在长廊上,“什么陪葬,什么守节,我想你也不会想这些。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你想要天下尽享美食,你想要东堂百姓的饭桌更加丰富,你想要这世间再无饿殍,你想要天下太平那么你也就能安生,你要做的事那么多,你会忙忙碌碌一生,不会为任何人轻掷自己性命,但你也不会再想那情爱之事,天下之大,岁月之短,有过便已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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