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_分节阅读_第510节

  她善于见微而知著,湖州的事瞒不过她,方才地道的事也瞒不过她。
  原本并不想相见,却在看见她那几张留条之后,忽然就被彻骨的相思冲垮了理智的堤岸。忍不住等在这密室之下,趁苏训坠落打昏他李代桃僵,原以为好歹能共行这一段地底密道,却原来她如此啬刻,连这被黑暗浸染过的一段美梦也要戳破。
  天意予他尊贵的一切,唯有爱如此卑微,无法坦然于日光之下献上心花,连相见都只能于黑暗的地下,借助别人的身份,靠着蒙蔽和欺骗,才能求一段同行的缘。
  想着她临去时候说的话,他浅淡地笑了一下。
  她说,不愿再见呢……
  她不是说狠话的人,说到便是能做到,他从未低估她,所以听闻朝廷有意派她去湖州任刺史,曾经打算破坏这个任命。奈何家族那些老家伙,却未将她放在眼里,都觉得如果朝廷一定要换刺史,一个女人终究好对付一些。
  这也是唐家没有全力阻止她做这个刺史的原因。
  他原本觉得,这次不同往常换将,朝廷已经起了疑心,过往二十年,唐家吸湖州的血已经足够多了,既然被发现,就此收手也罢。
  那些老家伙却还不肯放弃,总觉得还能像以前那样努力一把,先给新刺史一些下马威,再拉新刺史上自己的船。但从文臻上任,一系列事件都解决得毫无烟火气,完全没有家族想象的焦头烂额,并且她所展露的能力和威慑力,令湖州官场暗中畏惧,原本和唐家合作愉快的许多官员,已经开始渐渐割裂和唐家的关系。
  家族原本想要拉拢文臻的重礼都已经准备好了,依旧只有他反对去送,但如果他们知道文臻在做什么,就算他不反对,也没有人敢去送了——文刺史上任没几天,官场并没有大力整顿就令一群人成了瘟鸡,然后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盯上了军权。
  家族那些老东西,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位女刺史绝非往日那些庸官可比,想要继续玩那一套怕不能成,又想要将她折了。
  所以他们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要在文臻拿到军权之前,就将她斩于马下。
  但如果今天文臻能拿到军权……
  唐羡之微微挺直身体,一叹。
  唐家基业太过庞大,尾大不掉,很多事他和父亲都不能一言而决,很多机会便在这样的内耗和杂乱的声音中失去。
  或者,唐家发展成如今这样,也有燕绥的一份功劳。
  他凝望着前方,前方是微光明灭的黑暗,今天她会拿到军权,而唐家暗中布置的风暴就在顷刻,他几乎可以预见到那场风暴最后会怎样反噬回自身。
  需要提醒那些老家伙么……
  不了。
  狂狮们已经老去,还要盘踞山林狺狺咆哮,令人生厌,也该得到一点教训了。
  他缓缓走到井底,看见地下那一截淡黄色的布条,就着一点上方的天光,胭脂色的字迹依稀可见:“把卷草还给我。”
  他凝视那布条良久,将那布条凑到鼻端,轻轻地嗅了嗅。
  淡淡甜香,馥郁醇美,蜜一般清甜,那一抹胭脂红在眼底晕染,仿佛那一抹红唇摇曳眼前,温软的,饱满的,石榴花绽放一般娇艳的,颤颤在风中,看一眼那甜意和欢喜便似乎要渗入心底。
  他的唇亦轻轻于那一抹胭脂红上一触。
  仿若一个隔绝了时间和温度的吻。
  石榴花瞬间开放又凋谢,四季于一霎间流转翻覆,沙漏里流沙满了又泻,那些曾经相遇的最终音尘绝。
  透过那块石头看过去的井上天空,依旧是阴沉的,灰黑色鱼鳞状的乌云自天际涌动堆积,风雨欲来。
  而天空也在静默将那井底人注视,看那一片黑暗里的皎白如雪,看那缝隙里闪烁的清明与苦痛交织的眸光,直至那雪色那眸光,渐渐寂灭于永恒的混沌与暗昧之中。
  ……


第三百九十章 你们配他吃醋吗?
  文臻并没有离开迎蓝山庄。
  相反,她直接去了毛万仞的书房。
  这是毛万仞在前院的书房,先前毛之仪给她指过方向,毛万仞大概还在寻找她,整个院子都清净无人。她示意苏训自己躲藏起来,自己则进入书房内间,一边摸出榻上暗屉里的点心填肚子,一边顺手翻看毛万仞的书。
  她看了两眼,翻过去看看书皮,再一抖,啪地书皮落下,露出里头《含春宝鉴》的书名。
  苏训就藏在她后头的书架后,一眼正看见这书竟然是画册,画上面的内容,第一眼他没看懂,第二眼他不敢相信,第三眼他终于确定,这是春宫,还是图文并茂的春宫,各种妖精打架,还有两个男妖精的。
  苏训的脸立即红了,让他更脸红的是,刺史大人脸不红,不仅不红,还津津有味地从头开始看起。
  外间响起了脚步声,还有交谈声。
  “……密道搜过了,没人……”
  “她的人很灵活,直接跑了……追上去的人都倒了……听说这位刺史手段一向多……”
  “唐公子也不知哪里去了,您先前不是和他在一起的吗?”
  一个声音道:“我之前就和他分开,主持这边密道的事……”
  文臻皱起眉,虽然隔着门和墙,声音听来失真,但隐约还是有点熟悉。
  两人脚步声到了门前,正要进来,忽然其中一人低声道:“……我还是先去瞧瞧羡之去了哪里。”
  然后毛万仞道:“那偏劳您了。”
  文臻心中暗叫可惜。
  今日山庄里那第三人,也就是唐羡之的新联盟,终究是没机会一窥真面目了。
  不是易铭,西川刺史轻易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
  毛万仞进屋来,心事似乎十分沉重,在外间地上转了好几圈,才转过屏风进内间来。
  文臻笑盈盈放下书,那边,毛万仞一抬头,看见文臻,整个人都僵住了。
  文臻反客为主,笑眯眯对他一抬手:“毛大人,请坐。”
  毛万仞站在当地,盯着文臻,一脚前一脚后,似乎随时都准备拔脚就走,文臻看见他腮帮的肌肉紧绷,一只手缓缓下垂搭在腰侧,手上青筋毕露。
  文臻的语气更柔和:“毛大人,我等候多时,可不是为了要和你打架的。怎么,你自己的书房,都不敢坐下来和我谈谈吗?”
  毛万仞顿了一顿,衣袍一掀,大步上前,在文臻对面坐下。
  “刺史大人虽是女子,却气魄非凡。不知大人闯我书房,有何见教?”
  文臻却点点手中书,答非所问:“很动人。”
  毛万仞原本有些紧张,没注意到文臻在看什么,此刻才看清楚那是什么书,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片刻后他怫然道:“刺史大人身为女子,这种书竟然也……竟然也……”
  文臻随手将书一搁,好像没听见毛万仞的责备,施施然道:“我说的很动人,是指毛大人为了儿子,丧妻多年而不娶,明明正当壮年,却宁可看这小黄书纾解,也不在后院塞任何女人,这份父爱情深,很动人。”
  毛万仞蓦然浑身僵硬。
  他盯着那本春宫,目光缓缓上移,定在文臻脸上。
  万万没有想到,有人竟然凭着一本书,便能猜到并体会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久旷之思,和为了儿子的一番苦心。
  这一番苦心从来无人能懂,亲族属下不知多少人给他送女人,劝他续弦,他无数次拒绝,也被无数人误会,各种猜疑,甚至猜他不能人道的也有。
  人的牺牲和奉献很多时候并不欲昭告天下,但不代表内心深处不渴望理解和呼应,只是未曾想这理解和呼应,竟然是多年后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给予。
  丧妻时儿子还小,体弱多病,不是没想过娶个女人来照应,也曾有老家送来的亲族表妹以探亲为名入府,原以为那是大家闺秀,德容言工,却无意中撞见那女子于无人处罚儿子跪,而生性荏弱的儿子,受了委屈却不敢对他说。
  那夜灯下将眼泪汪汪却一言不发的儿子搂入怀中,他便心中发誓,从此父子相依为命,再不要任何居心叵测的女人介入其中。
  正当壮年,又身在军伍,不可狎妓,闲来无事,也只好偷偷看几本春宫罢了,藏得很深,却还被这位鬼魅一般的刺史大人翻出来了,不仅翻出来了,还毫不忌讳看了,还看出了这许多。
  半晌他哑声道:“刺史大人果然是女人,揣摩事务的方向就是如此的奇异。我便是喜欢看几本春宫而已,怎么,刺史大人是要与我一同观摩吗?”
  这话便说得讥刺而轻佻了,文臻却丝毫也不生气,便是现代职场,女性都免不了被性骚扰性歧视,更何况这礼教吃人的古代?不过沙文主义作祟罢了。她笑了笑,道:“怎么,被看穿了,生气了?”
  毛万仞窒了一窒,发现这位女刺史当真是软硬不吃,只得冷笑不语。
  文臻又道:“士兵花名册,我已让人秘密送回刺史府衙。”
  毛万仞眼底火花一闪,似是惊异,但随即便按捺住,眼神不住往窗外飘,显然是心中惊疑,迫不及待想要去验证花名册还在不在那间书房内。文臻先前走后,他看过书桌,见桌上看似杂乱实则摆放都有玄机的物事都没动,那只开机关的笔也在原处,拍了拍桌子,感觉到里头东西还在,就没随便开启,但现在听刺史这么说,心中便不安,又怕这不过是在诈他,不敢露出端倪,冷笑道:“好啊,那就送啊。”
  文臻知他不信,笑道:“大人书桌很是别致。”
  毛万仞心中一沉,知道不好,便听文臻又道:“目前送到我的衙门,但接下来是不是送往天京,便要看大人了。”
  “不过故布疑阵罢了……”
  “……那花名册黑色封面,黄色封底,薄薄一册,看起来可不像是三万人的名册呢。”
  “……”
  毛万仞哑了声,文臻也不乘胜追击,继续翻那本春宫,一时室内只能听见书页轻轻翻动之声。
  她姿态娴雅,毛万仞却如被火上烤。
  两套花名册,一套是自己使用的,一套是报兵部存档的。花名册不仅是花名册,里头有士兵全部的资料,有每月钱粮军饷的发放领取记录,有自己的画押。一旦被送往天京,和兵部存档一对,吃空饷喝兵血便板上钉钉。更不要说,那暗格里还有自己的田契地契等资产和一些不能对外人道的往来记录,现在想必也落入了女刺史之手。
  半晌他道:“刺史是要逼我图穷匕见吗?”
  文臻将书一合,笑道:“你见过单枪匹马闯入敌人大本营逼人图穷匕见的吗?”
  “刺史既然没有立即派人送证据去天京,自然是无意和我撕破脸皮,刺史是希望军权和平交接?”
  文臻笑眯眯看他。
  毛万仞闭了闭眼,似乎在沉思。
  老实说文臻的提议并不过分,甚至可以说是忍让柔和的。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帮助他隐瞒,只要求将本该属于她的军权,还给她。
  文臻向来行事不凶狠,凡事但留三分余地。
  只要毛万仞不疯,对权欲不是太执着,都应该同意。
  可文臻看着对面男子不断变幻的脸色,并不敢太乐观。
  半晌毛万仞睁开眼睛,文臻一看他已经转为冷然的眼神,便知道不好,果然听他道:“我还是觉得,将刺史斩杀于此地,更为稳妥。”
  在他将要叱喝出声之前,文臻忽然道:“明明你已经动心,却终究还是否决了我的提议,是因为毛之仪吗?”
  毛万仞:“住口!多说无益!”
  “……是因为毛之仪的身体很差,而和你合作的人许诺会治好他的身体吗?”
  “住口!来——”“你就没想过毛之仪身体为什么会那么差,为什么和你合作的人那般身份威势,帮助了你许久却还没调理好他的身体吗?”
  “住——你说什么?”
  “毛之仪是先天体弱,性格也软,但是多年来你延医问药,应该也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大病,就是胎里弱是不是?胎里弱,以你的身家,再加上合作者的身家能力,十个毛之仪也该调养好了,但毛之仪是不是好一阵,坏一阵,是不是每次感觉他强壮了,很快他又生病了?是不是他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病症,但是每次外头有什么流行的病状,他便很容易也染上,由此你们便得出他的胎里弱是永久跟随的,需要长久地用最珍贵的药材来吊着?所以你为此吃空饷,放纵属下出外经营,疯狂敛财,就为了供这个无底洞?”
  一阵沉默,半晌毛万仞低低道:“你什么意思?”
  文臻细细看了他一阵,毛万仞被她看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好像浑身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那双忽然变得深邃幽微的眼眸给看透,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忍不住打断她道:“你在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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