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_分节阅读_第599节

  这种情形,中文是佩服曾不凡的,哪怕他毒舌,邋遢,尊卑不分。
  燕绥看着那画,却没说什么,唐大公子忽然将画一收,木讷地道:“去,别看脏了我的画。”
  谁也不会和一个半疯的人计较,燕绥却道:“人都未必干净到哪去,怕什么画脏。”
  唐大公子一听就急了,霍然站起,怒声道:“休得胡言。云婉素爱洁净,每日必定盥洗数次,一日衣裳数次更换……”
  他忽然不说话了,燕绥静静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唐大公子唏嘘道:“我当然都记得。”
  燕绥再不理他,问曾不凡:“都准备好了?”
  曾不凡咧嘴笑道:“差不离吧!地点摸清楚了,路线摸清楚了,就等你们的高手和趁手的工具了,嘿,要知道,川北最近管制太紧了!带只铁勺在身上都会被没收!”
  燕绥点点头。曾不凡拍拍手,便走出高高矮矮几个人,曾不凡道:“都是我们费尽心力找来的当年旧人,得过大公子大恩的。一人在军械库做仓兵,一人在马场喂马,一人的亲戚在粮草库。还有一个和唐城巡城司的司官有姻亲,都用得着。”
  又凑近燕绥,低声道,“这些年给足了银子,又有家小在我们手上,放心。”
  燕绥嗯了一声,便有一人上前带路,几人从坟头里出来,中文回身,看见唐大公子又铺开了他的画纸。
  燕绥这边一出来,夜色中人影闪动,他带来的精锐也显出身形,一行人跟着那带路人,默默翻越山岭,专门走那偏僻小路,一直到了一处山岗上,站在山岗上向下看,曾不凡指着左边道:“那边是马场。”又指右边,“那边是粮草库。”接着指两者中间更远处一座铁黑的堡垒,“军械军备多半在那里。但是大多是铁家伙,拖不走烧不掉,防守严密更是空前绝后,大军来都奈何不得。咱们人手少,时间紧,我建议就对马场下手,马场兵力较少,畜生又容易乱。”
  中文也点头,虽说肥肉有三块,但最多也只能啃下一口,自然要捡最容易得手的。
  他凝视着黑暗中燕绥的侧面,心想殿下冒险穿越川北还要搞事,寻常人定然以为他是傻了,被朝廷如此兔死狗烹,还在兢兢业业帮助对付门阀?又有几人能猜到,他是为了文大人呢。
  从川北的粮草军械库设置来看,临近川北重要河域川江,而川江往南而下,支流通往湖州境内。
  如果唐家真要起兵,必定先从平、湖、定、三州燃起战火!
  而湖州对于文大人意义不同,而且湖州大军已经暂时被抽走,一旦陷入铁蹄,文大人必定伤心悲愤,定要千里驱驰,可殿下怎愿意文大人置身险地?
  既如此,便亲身冒险,先为她掐灭这危险的火苗罢了。
  中文心中唏嘘。
  殿下每一份心意,都是以铁血山海为证,却又不曾说出口的誓言,但愿文大人能明白。
  他看向燕绥,燕绥凝视前方黑暗,道:“那便马场。”
  中文舒一口气,马场简单。
  曾不凡眼底露出兴奋之色。
  那个马场的喂马人便悄然回去,过不多时,底下有细微的灯光闪了闪,这是无事可动手的信号。
  中文挥了挥手,几个黑衣人无声掠下了山。
  燕绥忽然对中文招了招手,中文过去,燕绥伸手,中文立即会意地掏帕子,曾不凡看见,不屑地哼一声,转头走开。
  中文把帕子递到燕绥掌中时,却听见燕绥以极低的声音吩咐了几句。
  他霍然抬头,眼神惊讶,但随即掩去,低下了头。
  ……
  兰旖发现自己甩不掉唐慕之这个跟屁虫。
  因为她有全天下的动物做她的侦察兵。
  所以一直到了客栈,她才无奈地停了脚,发现自己把情敌给带到了燕绥的身边。
  这让她很不甘心,正要换个方向继续走,忽然看见楼上窗口人影一闪,一人掠出,看身形好像是林擎。
  这半夜三更的,林擎去哪里?
  她看见了,唐慕之自然也看见了,她比兰旖反应快,立即冲进林擎所在的那一层楼转了一圈,发现人一个都不见。
  她脸色雪白。
  这半夜三更的,这几个搞事精出现在川北,然后一个不见,这是要对唐家下手吗?
  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吧?
  原以为他们敢从川北横穿胆子已经包天了,没想到这几个人的胆量就不是正常人可以想象。
  唐慕之毫不犹豫一掌拍在了还在发愣的兰旖背后。
  不管你是来干什么的,先解决一个!
  兰旖咕咚一声便倒。唐慕之扛着她随便往林擎房间里一扔,转身就跟着林擎的身影追了上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心里乱糟糟的,既不愿意唐家遭了这几个人毒手,也不愿意这几个人尤其是燕绥死在唐家围剿之下。只好先走一步看一步。
  她一直跟着林擎,往城西而去,眼看林擎身后渐渐汇聚了好几个黑衣人影,她越走越心惊,因为那个方向渐渐荒僻且管制,那是唐家军械库所在地。
  而林擎十分警觉,似乎察觉了什么,她一个晃神,竟然就失去了他的身影。
  唐慕之停了脚,也没继续追,她猜林擎就是去军械库,这令她心乱如麻。
  林擎既然去了那里,那么燕绥呢?燕绥也是在那里吗?
  听兰旖的口气,文臻却好像去了唐城,这两人为什么不在一起?
  今晚的唐家,到底有没有准备?
  自己那位万事在心的哥哥,最近一直留在唐城,到底是什么盘算?
  她正彷徨着,忽然听见身后沙沙的脚步声,似有大队人马接近,她警觉地回身,就看见黑暗尽头黑色的轿子,轿子里一人掀开轿帘,对她微微一笑。
  她却惊得连瞳孔都放大了一圈。
  “父亲!”
  ……
  唐城里,文臻听见那句问话,便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她嫣然道:“唐先生是个聪明人,为何总问些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呢?”
  唐羡之平和地道:“以前是不会有答案,今日之后,却未必了。”
  文臻心中咯噔一声,唐羡之却又伸手邀请道:“既然来了川北,怎可不尝尝本地特色美食?”
  他话音一落,廊上便洒下柔和灯光,仔细看却是颗颗夜明珠嵌在承尘上,平日里被宝盖遮掩,需要时宝盖移开,便现珠光柔和莹润,似无数温柔晚月悬挂头顶。
  扇形琴之前台案上几支梅花幽然吐芬。不知何时一张雪白云石桌出现在台案前,两张云台绣墩相对而放,一行青衣侍女流水般上菜无声。她们衣裳颜色素朴,质料却高贵,灯光下隐隐珠光,和乌发间明珠交相辉映,容颜亦如美玉生辉。
  文臻此时才发现,虽然冬季严寒,湖上应该更冷,但这小楼内却温暖如春,地面温热透过脚心暖洋洋的,显然整座楼都有地龙。
  远处隐隐有丝竹之声,紫英葵随风摇曳,身前白衣男子修身玉立,如云如仙,他含笑的眼眸里星光也醉湖水也清,气氛祥和,如梦如诗。
  文臻心里却乱糟糟地想撕逼。
  今晚一定有大坑。
  她要走。
  可是面前人似天上人,天上人行的却是天魔事,唐羡之给她走才怪。
  他亲自出面搞这许多花样,不就是为了留住她?
  文臻面上笑吟吟的,心中在飞快盘算,目光无意识地在眼前的菜色和婢女之间梭巡,人美菜香,她目光欣赏,但其实都不入眼,忽然她一怔。
  一个端上汤盏的侍女,忽然对她悄悄眨了眨眼睛。
  ……
  唐慕之在黑暗疏落的林中惊讶地看着轿中人。
  轿中男子不急不忙地走了出来,统治川北三州近三十年的唐家家主唐孝成,面容颇为英俊,一双眼眸颜色浅淡,眸光却深,眉心川纹清晰,显然思虑颇重,看人时眼眸习惯性弯起,却又显得柔和。
  唐慕之却下意识眉心一揪,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见文臻就不喜欢。
  这弯弯眼眸笑意却不及眼底的感觉太眼熟。
  她退后一步,诧道:“父亲,您不是已经上京了么?”
  唐孝成笑道:“京中是龙潭虎穴,如何能去?”
  唐慕之默然,便知道去的想必是傀儡了,这在世家大族里也不算新鲜。只是父亲为何深夜出现在这里?
  唐孝成似乎猜到她心中所想,道:“今夜有贵客来,少不得你父兄亲自招待。”
  唐慕之沉默了一会,道:“父亲是要拿下燕绥文臻么?”
  唐孝成道:“那几人胆大包天,想从我川北过境也就罢了,居然还想在川北作祟,我唐家百年门阀,如何能给人这般作践?”
  唐慕之默然。
  唐孝成看了她一眼,屏退左右,道:“你可知你为什么还能安然回来?”
  “自然是我那好哥哥没有将我的事通报长老堂。”唐慕之语气平淡。
  唐孝成皱起眉:“慕之,你何来这般的戾气和怨气?父亲和家族何曾亏待过你,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竟完全不懂!先不说那些年你为了追逐燕绥干了多少傻事和蠢事,坏了家族名声。你想要燕绥,我便想法子和朝廷提亲,结果你自己破坏了,你既破坏此事,便收心也就罢了,却又在留山和燕绥勾结起来,对你亲哥哥下手,坏了他在留山的计划,桩桩件件,都是大错,你哥哥不和你计较,代你隐瞒下此事,才有你如今的安然自在,你不仅不感激,还要怨恨在心么!”
  唐慕之转向他,静夜孤灯下她看起来面目平板,像戴了张霜雪刻成的面具:“亲哥哥吗?”
  唐晓成猛然一怔。
  唐慕之笑一声,声音讥诮,:“一胎双胞,龙凤呈祥。唐五唐六,唐族双璧。听起来真好听啊。可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并没有哥哥呢?”
  唐孝成脸色忽然变得漠然,也似戴了一只巧手雕刻的面具:“那自然是因为你年纪太过幼小的缘故。”他顿了顿,“你母亲当年生下双胞龙凤,是全族都知道的喜事。”
  “是啊。我们唐家,一向都把双胎龙凤看成祥瑞之兆的,如果这双胎龙凤安然长大,且资质出众,那简直就是最好的兆头。也因此,我们兄妹在族内地位同辈中地位很高,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地位都很高,为什么哥哥在六岁后被当做继承人一般培养,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而我,书可以不读,武可以不学,性情可以不贞静,唯独内功和哨技,却日日严厉督促,特别是内功,明明学得并不出色,使用起来并不高明,明明可以弃学其他,却总是还要我继续学下去,这又是为何呢?”
  “那是因为你是女子,女子总不能作为唐家继承人,一门武艺,学了便学了,何须高明?让你半途而废,又对你何尝公平?那时候你大哥已经出事,你父刚继家主位,你哥哥在家族中刚刚崭露头角,自然要将未来全族的责任担起来。那又算什么好事了?你哥哥两岁启蒙学音律,三岁习字,七岁遍读四书五经,十岁可辩大儒,从六岁起他的人生便被那诗书礼仪乐武射艺塞得满满,成年后又要日日为家族筹谋,应对朝廷燕绥明枪暗箭,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又何曾有过一日松快?照为父看来,那千般重担都有你哥哥替你担了,你该感到庆幸才是!”
  “若真是我哥哥替我担了,担上一辈子,我自然该庆幸,甚至是感激。”唐慕之没有笑意地笑了笑,“就怕担了一时,终要我用一世来还!”
  唐孝成缓缓转头看着她,温和地道:“阿六,何以突然说这话?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
  唐慕之不理他,自顾自道:“说起来,女儿也很久没见到您了。难得父女闲话,不如就说个故事给您听?话说很久以前,有对夫妻,生下龙凤双胞,咱们东堂龙凤胎一向是难得的祥瑞,那对夫妻因此在家族中地位大大提高,十分喜悦,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因为自身才能突出,长子优秀,又有这么一对龙凤双胎,便顺利接了家主位,可惜那双胞胎中的女儿,身体荏弱,便纵那对夫妻精心呵护,养在深闺,很少见人,还是在六岁的时候死去了,恰在此时,这位刚刚接任家主的丈夫,长子忽然又因为婚事出了事。”
  唐孝成面无表情地听着,面容在灯光的阴影里岿然如石雕。
  “大家族嘛,您知道的,劲敌很多。刚当上家主不久,引以为傲的优势忽然接二连三出事,难免就会被人拿来作为话柄,有祥瑞就有不祥是不是?不然何以别人当上家主平安无事,他刚当上家主就出这么大漏子呢?自己家儿子都管不好,凭什么管理这么大的家族呢?龙凤未长成便折一凤,另一龙还算龙吗?这位新家主立足未稳,眼看长子已经无力挽回,双胞胎却不能再出事,想着小女儿反正身体弱,藏在深闺,见过的人很少,因此,干脆也就悄悄埋了。另外从妻子娘家选了一个和小女儿有些相像的小女孩,带进了唐城,还是装作身体荏弱,养上一年半载再出来见人,到时候也没几个人记得她模样了,如此,双胞还是双胞,龙凤还是龙凤,新家主运气真好啊,那一龙年纪小小,一番高压苦学之下,及时崭露头角,帮助唐家长老会重新建立了对这位家主的信心,自此,便将这家主之位,长长久久,做了下去。”
  唐孝成淡淡道:“这故事很不错。曲折动人。依我看来,故事里人人都有无奈之处,唯一幸运的就算那被抱来的女孩,本是普通人家之女,这辈子也就是粗茶淡饭养到十几岁,随便嫁个土财主,生儿育女,草草一生。却因此机缘,进入这钟鸣鼎食的第一世家,得了这泼天富贵,金尊玉贵宛如公主一般地长大,怎么,还要狼心狗肺地不满不成?”
  唐慕之点点头,道:“是啊,是这道理。确实是金尊玉贵公主一般长大。她原先知道这故事时,倒也没多少怨恨,顶多就是多年疑惑得解。为什么这么多年,父母待她和待哥哥看似一样实则处处不同,为什么这么多年,无论哥哥待她怎样她都始终无法起亲近之心,她六岁之前的记忆被抹去,为了扮成一个荏弱的小女孩,她是真的荏弱地生了一年病,一年后,她六岁之前的记忆只有零星半点,她真以为这是她的亲人,亲人为何不亲?想不明白,之后的许多年,她被这个问题折磨着,像小刀,天长日久地削磨着,先是鲜血淋漓,后来就结了疤,再后来就变得坚硬而有棱角,处处硬处处棱,不再自己受伤,只会让人受伤。”
  “那也只是那女子天性不良,所以越来越偏狭。世家大族嫡支子弟,谁会长成这样?所谓朽木不可雕也。”唐孝成一笑,“或者可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唐慕之转头看他,她眼神晶亮:“是啊,粪土之墙不可污也。不过世家大族,真的会选一段朽木,一堵破墙吗?当真不是因为看中她的坚韧心性和特殊体质吗?否则你唐家无人肯练也无人能练的碎玉内功,为何就她练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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