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二十三


  “铮——”
  归云出岫楼里,琴声忽断,裴老太爷睁开眼睛。
  没了瑶音和鸣,风声雨声便声声入耳,嘈嘈切切不堪赏。
  琴师立刻伏地告罪,只道弹崩了一根琴弦,需要换琴才能继续。
  “弦断之事常有,不必自责。你下去吧。”裴明悯绕过屏风,扶起琴师,边走边说道:“爷爷爱伴琴听雨,我也许久没给您弹过琴了,今日正好撞上,我来弹一首吧。”
  房间南面是一床梧桐心特制的置物架,供着七张材质形态各异的古琴。
  他随手取了一张,放于案上,爱惜地抚过琴额,再按于弦上。
  丝弦一动,风雨尽去。
  金声玉振,山河悲鸣。
  琴曲传意。裴老太爷没再闭眼,也没看窗外飞雨,只看着裴明悯。
  他最喜爱的孙子,也必将是他最得意的门生。
  一曲终了,裴明悯起身出席,挥袖躬身。
  “爷爷,湖水涨落多由天时,水来人退,水去人回。此时救水乃逆天而行,请您让仆从们都上山避一避吧。”
  “就等你这句话呢。”裴老太爷大笑,笑罢高声向殿外道:“听见了吧?去,四公子替他们求情,就让他们上来罢。”
  裴明悯却不起身,待大管家脚步声远去,撩起下裳跪于地:“爷爷,我知道您是为我立恩,您对我的栽培爱重我记在心里。但明悯认为,人命珍贵,不当被玩弄于股掌。”
  水祸无情,稍有不慎,便易命丧其中。
  “怎么?你觉得爷爷做错了?”裴老太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非也。”他伏地磕了个头,直起身再道:“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我不以真心护之,又岂能要求他们真心对我?”
  “他们为我裴家做事,效忠于我裴家,我就当善待他们。若我品行不端,他们弃我而去也怨不得人。若我问心无愧,而其心有异,我恶之弃之也坦荡磊落。”
  “爷爷有爷爷的行事法则,明悯不认同,却不认为您错了。”
  裴明悯再次磕头,“只是我心中愧疚,不吐不痛快。”
  裴老太爷看他半晌,拍了拍掌心,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孩子长大了。”
  他弯腰握住裴明悯的胳膊,把人拉起来,微微笑道:“这个家,早晚是你说了算。但现在还是我说了算。你想要用你的行事方法来管这个家,那就得拿出本事来,让爷爷心甘情愿退下去。”
  裴老太爷把少年带到窗前,两边纱帘高挂,窗外一片黑暗,只有铺天盖地的凄风厉雨。
  “能轻易给出真心的人多是未历经世事。然而顺遂一生的人太少,绝大多数人总要经历这么几个雨夜。”他指着檐下飘摇的灯笼,火光若隐若现,说道:“真心就像这灯,不知什么时候就被风吹灭、被雨浇灭,坚持不到天明。”
  “爷爷。”后者看着他,轻轻叫道。
  “爷爷没生气。”裴老太爷又笑,“反而欣慰,你有这股意气很好。所谓少年意气,无意气怎能称年少?”
  四五十年前,他也如面前这少年人一般,心怀四海,试与天比高。
  敢以真心换真心,正是少年人富有的美德。
  他也不需刻意提点,强行扳正。
  初生牛犊不怕虎。待这少年人出仕入官场,历练上几年,便知人心难揣测,终需外力桎梏。
  至于可能出现的风险,他毫不担忧。
  璞玉需琢,娇生惯养的纨绔担不起这个家。而这天底下,也没有他稷州裴氏担不起的事。
  “我记得六月初小西山就要大考,然后休长假。”裴老太爷想到这儿,问:“今年的游学,可定下去向了?”
  “云时先生向南,子回先生向东。”裴明悯答道,又迟疑道:“二叔还没确定。”
  “你二叔是个没用的,不跟他。”裴老太爷对这个不惑之年就致仕的儿子一向没什么好脸色,慢慢说道:“但路云时去年就跟过一回,再来一次没多大意义。齐子回太年轻了……”
  他说着又想起某位故人,再联想到端午那天见过的那个孩子,忽然一拍掌,道:“我怎么没想到他呢?还有一个人,你跟他去。”
  第026章 二十三
  沉睡的村落被惊醒,尖叫伴着灯火接二连三地响起,在如沉深渊的夜里撑出一小片光亮。
  越来越多的人冲出家门。
  “我儿把你妹妹牵紧了,跟着你爹跑!”
  “你要钱还是要命!都赶紧扔了!”
  “哪个挨千刀的撞我!”
  惶惶雨夜里,哭骂呼号不绝。
  不知谁连喊了一串“大家不要慌”“跟我走”,声音粗犷有力。
  许是平日里就得信任的乡贤,没多久大家伙便都跟着他往一个方向奔逃。
  贺今行把蓑衣和马都给了一对拖家带口的夫妻,跟在人群最后,不停地喊:“还有人吗?”
  人走灯熄,黑暗卷土重来。一路回答他的只有雨声。
  斗笠不顶事,狂风挟着暴雨直往脸上抽。他用湿透的袖子把眼鼻上的水裹下去,最后看一眼被淹没的村落,跟着大部队踏上带着坡度的山路。
  但愿无人落下。
  漫到腰际的洪水很快被甩到脚底下,又上行一刻钟,直至半山腰的山神庙才停下来。

第026章 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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