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二十七


  “不是。”贺今行答道:“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所以是来和你商量另外一件事。”
  嬴淳懿把批阅好的账本递给长史,示意对方带着侍从退下。
  月台上清净下来,朝晖斜过屋檐,只铺到三层台阶。两人都身在殿宇的倒影之中,他说:“你就不能向我低头一回么?”
  贺今行站在案几前,垂眸道:“这不是低不低头的问题。”
  嬴淳懿抬眼望他片刻,叹道:“并非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算了,一码归一码,坐。”
  “莲子呢?”贺今行还记挂着那孩子往他自己手臂上划的那一刀。
  “他前些日子硬要送秦幼合回宛县,被陛下罚了俸,禁足一个月。这会儿在他院子里发霉,手臂也差不多好了,没什么大碍。”嬴淳懿提起此事,语气稀松平常。
  要跨出雷池就要承受代价,禁足而已,算不得什么。
  他屈指点了点几案,“说说你来这一趟的目的罢。”
  第284章 二十七
  “如今三边战事都将结束,外患不再作为朝廷的头等大事,内政亟待厘清,民生百废待兴,你怎么看?”贺今行不绕圈子。
  “果然是为此而来。”嬴淳懿毫不意外,反问:“你想干什么?”
  贺今行不答。
  四目相对,嬴淳懿放下刚刚拿起的一本账册,道:“万事都需要钱粮做支撑,无钱寸步难行。就如陆潜辛所说,国库亏空人人皆知,迫在眉睫的事情虽多,但怎么弄钱才是第一要务。你若是想从别的地方下手,怕是不能轻易说动陛下。唯有先解决国用之计,才好有其他说法。”
  “我正是有此想法。”贺今行这才继续说道:“我请教过许轻名许大人,他在江南路所实施的一系列政策,不管是租岁抵税还是通兑宝券,都可以在其他路推广,再辅以其他方法,应当可以暂时填补国库的空缺。”
  嬴淳懿道:“许轻名收租岁,九个月抵一年,宝券发给百姓再收兑,要多付半分的利。本质都是寅吃卯粮,还是借的高利粮。固然能填上现在的缺口,来日又该怎么办?”
  若当真还不上,各州县的官府或许能想出种种法子向无赖一样废除宝券,照常征税。但真到了那个地步,百姓对官府对朝廷的信任将荡然无存,天下又要大乱一场。
  “所以,”贺今行肃容道:“不止要填上眼前一时的缺口,还要从根本上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
  嬴淳懿问:“你觉得问题出在哪里?”
  贺今行道:“这三年来,除了江南路免去了去年和前年两年田税,其他路州的税赋照常征收,全国或是部分路州加征税赋更不下三回,其中还包括重征的凉饷,外加巡盐茶、远洋商贸,户部的收入却堪堪与本朝初年持平。”
  “然而就算如此,在同时停下了不少工程营造、削减了许多项开支的情况下,哪怕边关战乱、灾害频发以致支用颇多,收支无法相抵,也绝不应拮据至此,岁计一年比一年缺损得多。”
  “十五年,江南水患之后,我曾参与清算淮州一地的人丁、田亩,重绘籍册。当时得以借便比对淮州过往的鱼鳞图册以及人口黄册,便发现淮州这些年来人口增加,山林荒地开垦无数,税额却不曾随之增长,以此为奇。”
  “此后多闻国库亏空,重税却不足以抵支,再思及此宗旧事,推及全国各地,想必都和淮州相差无几,问题就出在税征之上。”
  “下有税户瞒报人丁地亩,偷逃税赋,上有官员与税户勾结掩护,假造税目。”
  “至于税入了国库,拨付给各部衙门各级官府,在公费上的贪墨,又是另一宗大的弊病。”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得已停歇片刻,再道:“这两头,户部因堂官三年换了两回,各地清吏司亦多有裁换,税收情况却毫无缓解。可见关窍在另一头,拥有大量田地与佃户、奴仆的世族地主之上。”
  嬴淳懿听他说完,沉默片刻,起身入殿。再出来时提了一只玉壶春,问他:“还是不喝酒?”
  贺今行摇头,“喝不得。”
  “那就还是以茶做酒。”嬴淳懿俯身,同时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放了一只盖碗在他面前。随即挥袍坐下,扬颈先干一口。
  贺今行端起茶碗,杯壁尚温,遂揭盖向前一送,也饮了一大口。
  嬴淳懿喟叹一声,说道:“你想动税制,但现在的田、商、户三税并行,自太祖时期施行至今,所造账籍庞大而混乱,难以理清脉络。隐匿田亩偷逃税赋一事上,虬结其间的势力又是盘根错节,不伤根而只修剪枝叶,依然是治标不治本,恐怕难以改变现状。可你若想动其根本,谢延卿曾就这些户政之弊向陛下进谏,结果是什么你也知道。”
  “难道陛下当真半点不知这其中的曲折?难道朝堂上的这么多人也不知症结在哪儿?”
  “我有爵禄,有公主府遗产,清查田亩与奴役之数,我不敢保证自己绝对干净,但也绝不至于坏到哪里去。但这满朝文武,就拿昨日的廷议来说,有几个人为官清廉,持家节俭?而不是出身世族,家有良田上万,奴婢身契成箱?”
  “你动税制的想法一旦透露出去,不论陛下怎么想,首先这些人就会自发地阻止你。更何况你并非户部官员,光是不得妄议他部内事一条,就能把你拦在之前。”
  贺今行说:“这不是户部一个衙门的事,这是关系整个朝廷的事。你也知道积弊已久,这只是其中一项,还有其他,不是户部官员,不是工部官员,不是吏部官员,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衙门弊病丛生,也不加以提醒、劝诫、挽救吗?按大宣律,布衣亦可谏刺皇帝,我以奏本上谏,没有人可以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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