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260节

  “班尚书,我听闻你私下里嘱咐过狱卒,要好好关照那女子。你现在不仅要行贿,还要以权谋私吗?”高戚嘲讽道,“此女诬告朝廷大员,该不会背后就是你指使的吧!班尚书真是厉害,上要讨好君王,下要安抚囚犯,忙得很呐!”
  班贺忍无可忍:“我再厉害,也比不上在座各位股肱大臣。一介只会搬弄奇技淫巧的弄臣,也搅不动朝堂上这滩死水!”
  抛下这句话,他愤然离席。
  即便心里不愿接受,班贺也必须承认,摆在眼前的就是一个死局。
  阿桃自知证据并不充分,一己之力面对整个官僚系统如螳臂当车。但这件事她非要做不可,没有向班贺求助,而是孤身一人去了官府。
  班贺颓然坐在牢房外,不知该如何对阿桃说起。
  阿桃却像是洞察一切,了然一笑:“班先生,若不是你护着我,我恐怕早就被人打死了。”
  “别说这样的话。”班贺皱起眉头,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深深绝望,“阿桃,我会救你出去的。”
  阿桃迟疑片刻,轻轻摇头:“我进来了,就没想着出去。若我只想活着,就不会回来了。”她顿了顿,笑着道,“班先生,我有东西给你。”
  班贺伸出手,穿过监牢栏杆,白净的手掌摊开在阿桃眼前。
  阿桃将握成拳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上方,五指一松,一点耀目红光掉落,在班贺掌心晃了晃,静静躺了下来。
  班贺凝视着那颗红宝石,久久不能回神。
  阿桃说:“班先生,这是你送给我的,可惜我是个福薄之人,没能如你所祝愿那般幸福顺遂。我再留着它也没用了,是时候还给你了。”
  班贺不知该说什么好,紧握着那颗宝石,任由它硌得掌心生疼。
  “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会保下你……”班贺话未说完,就被阿桃打断。
  阿桃说:“我已经累了。我想娘、想父亲、想姨婆,我的确遇到了很多好人,但我走得太累,想歇歇了。班先生,不要让我愧疚拖累了你。”
  班贺无言以对,狱卒在身后催促,他只能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监牢。
  站立在监牢外,班贺抬眼看向前方,他要见施可立一面。
  被卷入事件中心的施可立没有再去官署,事情查明之前,他就待在府里。
  看见忽然出现在书房内的班贺,施可立吓了一跳,被人深夜潜入府中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简直骇人听闻!
  班贺坐在书桌前,出声制止想要喊人的施可立:“施大人,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对施大人说罢了。”
  施可立警惕地看着他:“我同你似乎没什么话要讲。”
  班贺自顾自说道:“还记得当初我央求你放了温师秀吗?我曾告诉过你,我与她的渊源。延光二年,我在玉成县一户人家中借住,那是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母亲常年生病,女儿不过七岁,瘦弱不堪——哦,施大人带幼沅向吕御医求医问药的时候,幼沅时年也是七岁吧?”
  施可立面色随着他的话语越来越凝重,唇齿像是被胶水黏住,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姓孙,名良玉,父母双亡,未婚却有个女儿,饱受非议,邻里闲话不断,让我领教了什么叫人言可畏。女儿乖巧懂事,小小年纪就会照顾病中的母亲,平日从不要求吃穿,我离开时问她,有没有想吃的,你猜,她说什么?”班贺目光注视施可立,并不尖刻,却压迫着让他抬不起头来。
  “她想吃一顿肉馅饺子。因为她长这么大,都没有吃过一碗热乎的肉馅饺子。”
  班贺站起身,走到施可立跟前:“施大人可以为幼沅舍下脸面四处求医问药,无论吃穿,都会给幼沅最好的。一片拳拳慈父之心,才使我贸然替你说上几句好话。可你瞧,世上竟然还有那样的父亲、丈夫,舍弃妻女,让她们忍受冻饿辛苦。”
  施可立红了眼眶,紧绷着的面皮不住抖动,僵直的背脊只有尽力后仰才不会崩溃弯下。
  “而现在,”班贺走到施可立身侧,目光不再注视他,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还要冷眼旁观,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关押在监牢,无动于衷吗?”
  不等施可立的反应,班贺走出门外,悄无声息离开,一如他悄无声息的来。


第324章 血书
  微弱灯火穿过牢门,照亮牢室一角,不知是从哪间牢室传来哭嚎喊冤,仿佛置身于鬼域,令人毛骨悚然。
  阿桃已经几日没能安稳入睡了,班贺托人给她准备好些的饭菜,也吃不下几口,整个人又瘦了一圈,面容憔悴。
  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阿桃倚着墙壁,没有理会。
  脚步声停在门前,阿桃双眼木然,置若罔闻。
  “阿……阿桃。”
  施可立的声音传入耳中,阿桃背对着门,身影一动不动。
  “你母亲,当真叫孙良玉吗?”施可立声音微不可察颤抖,但依然得不到回应。
  “我并不知道……还有你这个女儿,若是我知道,我……”他声音一顿,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往事不可追,现在说出的任何漂亮话都没有意义,只会衬托得现实更凄苦。
  “你不是我的父亲。”阿桃的声音细弱,但在囚室中格外清晰,“我的父亲是玉成县典史,杨修。我叫杨桃,与何文昌,施可立,都没有任何关系。”
  施可立一僵,讷讷低头,说道:“好,好。只要你别继续告下去,我保证你平安无事。从今往后,你想过什么样荣华富贵的日子,都可以,再不会让你过苦日子了。”
  “哼。”阿桃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图的是荣华富贵的好日子?我不过是想要扯下你的假面,让世人看清你的真面目。”
  施可立有心想要认回这个女儿,她的态度却如此坚决,甚至如此报复,到底对她有什么好处?他压低的声音有些愤怒:“你就这样恨我吗!”
  阿桃指甲死死掐着掌心,紧咬下唇,太过用力以至于咬破了皮,鲜血从破损处涌了出来。
  她松开牙齿,嘴角带着血痕,转过头去,双眼绽出明艳的光,如同绝境之下迸发出的最后一丝火焰。
  “对,我恨你,我恨我怎么会是你的女儿!我们是何等相似?改名换姓,满嘴谎言,靠着奴颜婢膝逢迎讨好他人过活,不敢对身边人露出一丝真面目,唯恐被看到内里的肮脏不堪!”
  “你,施大人,堂堂三品大员,女儿也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婊子。可你不知道,就连那低贱婊子,也不耻做你的女儿!”
  施可立愕然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胸口,令他窒息。
  他的确,曾经有个名字,叫何文昌。
  也的确,有个爱人,名为孙良玉。
  当年他辞别良玉,承诺高中后回来迎娶她,入京赶考,却未能中第。他并未归乡,而是留在都城,等待下一次开考。
  那时他为了得到考官青睐,向几位官员府上递过自己作的文章,全部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老天待他刻薄,第二次科考在即,家中却传来父亲亡故的消息。孝期不得参加科考,他只能再等。
  在此期间,他不断向那些朝廷大员府上送自己的作品,终于得到了一位大人的青眼,将他召入府中,对他的文采大加赞赏。
  但那位大人所欣赏的并非他本人,而是他所作的文章——那位大人想让他替人写文章,参加科考的文章。
  当然,并不是让他白白替人作弊,作为交换,他也能得到好处。
  知晓他因父母亡故不得参加科考,那位大人给了他一个新身份,许诺一定能让他榜上有名……
  母亲过世的消息传来,打破了他的所有疑虑矜持。他太渴望进士及第了,不想再白白等三年。他的学识,他的文人傲骨,都不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于是他抛却过往,成了施可立,中了进士,被当时的吏部侍郎看中,迎娶高官的女儿。
  他当上了官,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也成了他们的伥鬼。
  从始至终,他都未想过,远在玉成县,还有一个女儿。
  阿桃在阴暗牢室中盯着他:“民女祝愿施大人,高官厚禄,椿萱早丧,璋瓦俱碎!”
  那张美丽的面孔在幽暗囚室内变得森然可怖,像是地狱中的恶鬼重返人世。眼前的阿桃不再只是阿桃,更像是……更像是孙良玉也借着这句躯壳对他发出诅咒!
  施可立一瞬间被莫名的恐惧淹没,后退一步,不知被什么绊倒,跌坐在地。
  他仓惶狼狈地逃出大牢,不敢回头看一眼。
  就在班贺在朝堂上与那些官员争得焦头烂额之际,监狱里传来噩耗。
  阿桃自尽了,她吊死在那间牢室里,身旁留下一份血书。
  匆忙赶到刑部大牢,亲眼见证白布下的尸体,班贺双眼微红,不敢多看一眼。
  班贺紧紧抓着一旁范震昱的手臂,逼问:“她到底是自尽,还是被谋杀!”
  范震昱满脸悔恨:“的确是自尽……她留下血书,是以血谏。都是我的错,我怎么敢那么放心地去睡了!”
  除了他们这几个想护着阿桃,多的是人想要她死,更何况是她要自己寻死?
  这里是刑部大牢,不好安插自己的人,只能收买狱卒。而现在,那狱卒也已经认了看管不力的罪名,接受了惩处。
  班贺缓缓松开手,站立原地。范震昱小声提醒,阿桃的尸身还需要进一步检验,暂时无法带走。
  他低低嗯了声,失魂落魄地走出了监狱。
  外界的天光灼眼,所有人和物都模糊在强光里。他站定街前,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人来人往,花红柳绿,光怪陆离,好一个鲜艳多彩的人世间。
  可有一人,永远也见不着了。
  “夫人。”施可立轻轻唤了声。
  齐夫人忧心望着丈夫:“怎么了?”
  施可立道:“岳丈大人许久没有见幼沅了,不如,你带幼沅回乡一趟,让两位老大人见见孙女。你也有些日子没有与父母相聚,多住几日也无妨。”
  齐夫人觉出他的异样来,想到近日被卷入的风波,难免有些担忧。
  丈夫无端被人诬告,这当口让她带女儿回老家,肯定是顾虑她们母女俩,回乡肯定比在这儿安全。若是发生什么,也好让父亲出手相助,留在这儿并无帮助,反而会叫人担心。
  如此一想,齐夫人稍作迟疑,便点头应下。简单收拾了行李,第二日一早,在施可立的目送中带上女儿回了老家。
  送走了妻女,施可立提起的嘴角缓缓放下,独自返回书房。
  他研墨的手不住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入墨汁中,溅开点点墨花。
  他的女儿,诅咒他璋瓦俱碎。
  不给他一点挽回的机会,宁愿自尽,也要将他扯下高台!
  笔尖落在纸上,哆嗦个不停的手横不成横,竖不成竖,落笔不成字。
  他那手被无数人夸赞过的好字,竟然写不出自己的罪状。
  阿桃再度出现后他的寝食难安,原来都是报应到来的预兆。
  施可立时写时停,细数自己的罪状,还有数年来自己所知的官场腌臜,列出一份名单。写到最后竟吐了血,染红了半张纸。
  施可立以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两份血书都落到了班贺手里。
  他面上血色还未恢复,强忍心中悲痛,针扎似的疼。阴沉的面孔如同闷着巨雷的厚重乌云,换上官服,带上两份血书入宫面了圣。
  班贺跪在皇帝面前,将两份血书呈上:“这是施大人临死前连夜写出的名单,举报科举舞弊、行贿受贿的贪官污吏,十分详实。绝笔字字带血,请皇上定夺。”
  赵青炜迟疑着伸手,将第一页揭开,视线带着隐蔽的躲闪草草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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