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28节

  “……都不是。”陆旋看着那张认真的面孔,此时的场景,让他想说的话没有半分说服力,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没有准备的突然靠近会让你警惕,还是,旁人的碰触都不行?”班贺问。
  陆旋忽然觉得肩上那只手重逾千斤,他得架着这只手说出与之截然相反的话,连自己都觉得荒唐,声音低了下去:“旁人的碰触都不行。”
  班贺收回手,若有所思地点头。细想这些日子,一直以来陆旋的确没有与他人有过太多交流,更遑论肢体接触,只有自己与阿毛相对亲近些。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或许是你有些日子没有与人接触,熟悉一段时间能恢复。我和阿毛都能碰你,那就不是大问题。”班贺语气柔缓,“不用因此心生顾虑。”
  温和的声音顺着耳道滑了进去,渐渐的,陆旋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时我身负重伤,唯一想到能投靠的就是叔父。哪怕山长水远,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到玉成县,找到叔父。”他微微垂下头,盯着身前寸许之地,“可现在我寻到他了,却连靠近都如此勉强,也许我根本不该来。”
  找到叔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融入,在毫无所觉时,竟与他们相隔了一道无形的沟壑——陆旋蓦地睁大双眼,头顶传来温热的体温,力道轻柔地顺着束起的发丝抚摸。
  年轻的面容因安抚逐渐平静,班贺将手放下,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不再敬重鲁镖头了?”
  陆旋急急抬头:“当然不是!我自然是敬重叔父的,同我的父亲一样。”
  班贺又问:“那鲁镖头对你这个侄儿并不上心,视你为无物?”
  “怎么会,叔父待我与北平别无二致……”陆旋声音仓促断在喉咙里,注视班贺平静淡然的双眸,突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班贺肃然道:“你敬重鲁镖头,鲁镖头疼爱你,不就够了吗?与人的距离在于心,而非身体,正如朋友交情深浅在于心意,而非在一起的时间长短。难道,就因为暂时不适应他人碰触这样的小事,就要否决与仅剩的亲人间的情谊?”
  “不,不是这样。”
  班贺莞尔:“你还有什么问题?”
  令人困扰几日的事,在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中,已经不成问题。陆旋愣愣看着他的笑颜,吐出三个字:“没有了。”
  班贺点头:“那就好。既来之则安之,凡事放宽心,不要与自己过不去。打伤了人家小伙子,就好好去赔礼道歉,不说让你床前伺候,怎么也得让人家看到你认错的态度。惹了事就躲到我这儿来,哪有大丈夫敢作敢当的样子?”
  陆旋辩解道:“我已经道过歉了,北平……没有怪我。”
  原谅与否是他们兄弟间的事情,班贺只是见不得他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
  明明杀匪干脆利落不眨眼,在这种事上反倒束手束脚起来。这么个重情重义的性子,却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还是太年轻了,跟随陆将军走镖学了一身功夫,却没能学会人情世故,班贺轻笑着摇摇头。那位骆将军并非出身名门,能站上高位统帅千军,光是为人处世就值得陆旋好好学学,这便是长辈的意义所在。
  房门被敲响,阿毛探了个头进来:“师兄,那边又有动静了。”
  他抬手往一个方向一指,陆旋想起了他们选择租住此处的一个重要原因,那对卖唱的祖孙俩就住在附近。
  班贺立刻起身,穿过前庭站到院门边,隐蔽地往门外看去。陆旋跟在他身后,好奇他想要看什么。
  自班贺住到此处,那对祖孙俩并非每日都会出去卖唱,更多时候,他们会从镇上找些活回来在家中做。
  伞铺、扇子铺遇到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会拿一部分伞面伞骨、扇面扇骨回家加工,只需自备浆糊,以此获得部分报酬。有时也会从纸扎铺里拿一些材料回来,总之,都是些不用四处走动的活计。
  此时独腿老头穆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只拿了拐杖,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这是班贺第一次见他带外人来此。
  穆柯敲了敲门,叫一声枳儿,不多时,屋里的小姑娘便开了门。
  唤爷爷的声音在见到那妇人后弱了下去,疑惑与忧虑充斥着那张稚嫩的脸,穆青枳大半边身子隐在了门板后面。
  那妇人打量四周,挑眼望着门框上方,不敢走近,生怕这寒酸破败的房子从哪儿掉些零碎物件下来。她客气地笑笑:“要不,我就不进去了。这儿亮,看得清楚。”
  穆柯头点了点,拄着拐杖与她站在门外,目光却看向别处。
  妇人打量穆青枳,模样还挺周正,不算顶漂亮,但清秀有余。她问:“姑娘,今年十二了吧?出来点,给我瞧瞧。”
  穆青枳看向爷爷,穆柯低声道:“枳儿,站到外面来。”
  女孩儿抿着唇,走出来,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捏紧了衣摆,局促紧张,颜色黯淡的衣着,使她像一只被强行抓出来展示的麻雀。
  “哟,这个头可不矮。”妇人像是发现了好东西,笑着看向穆柯,见到他与喜悦挨不着边的脸色,收敛了些,道,“四肢健全,看起来身体不错,模样也好。刘老爷说了,不着急,可以再宽限一年。明年你家姑娘十三,正是合适出嫁的年纪,不算早。”
  穆青枳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妇人,又看向爷爷,却从那回避的姿态看出,妇人说的都是真的。
  “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有一处安身之所,能吃饱穿暖么?嫁到刘家,至少你和你孙女余生都不必为生存费心。你做爷爷的,能早为她打算实属难得,相信我,这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妇人掏出一串铜钱,想要往穆青枳那儿递,那小姑娘脸色煞白,便又转向穆柯。
  “往后每月十五,都会给你送半贯铜钱来,直到你孙女出嫁为止。这些都是额外的,到时候,还会再送聘礼来。”
  妇人说得一通天花乱坠,那对祖孙俩就没露出过好脸色,她便歇了这份心思,说了声不用送,转身离开了这条无一处不寒酸的巷子。
  “进去吧。”穆柯的声音有气无力,穆青枳像是被冷风冻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穆柯低垂着头从她身边走过,独自拄着拐杖进了屋。
  好一会儿,穆青枳才挪动脚步,回到屋内,吱嘎一声合上了门。
  从高到矮暗中偷看的三人收回目光,沉默不语。
  阿毛最先开了口:“师兄,她还是个小姑娘呢,只比我大两岁,这就要嫁人了么?”
  班贺摇摇头:“穷苦人家,说不准的。”
  他这话一出来,阿毛不能淡定了,燎了毛似的一脸焦急:“那,那阿桃呢?难道她也会早早嫁出去?她那么柔弱,到外面去,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班贺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摇头以对。
  阿毛越想越气,义愤填膺:“他那样,和卖了孙女有什么区别?”
  陆旋见到班贺脸上的无奈,沉声道:“阿毛,那不是外人可以干涉的。”
  “为什么不能干涉,他不是因为没钱才要嫁孙女吗?给钱给他不就行了!”阿毛语气天真,眼巴巴望着班贺与陆旋,期盼得到一句认同。
  绝不只是钱的问题,还有那女孩儿的余生。
  他们一直自食其力,那么多年都过去了,金钱于他们而言反倒不是最重要的。那时穆柯暗中维护孙女,看那熟稔程度,绝不是第一次,他不是个会为金钱卖掉孙女的人。
  那么,再匪夷所思,也有可能,他是真的想为孙女寻一个托付终身的依靠。
  穆柯的选择无论怎么看,都是下下之策。可班贺终究不是他,再怎么设身处地也不能完全体会他的苦楚,无法替他做出选择,更无法左右他的所思所想。
  “那份钱,由你出吗?”陆旋微微皱眉,比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他更不想看见班贺为难。力所能及之事自当尽力,可爷爷要嫁孙女明显不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阿毛蹦起来:“我男子汉大丈夫,能挣钱!”
  班贺头疼地按住他:“你连大鹅都制不住。”
  阿毛气鼓鼓地抱着手臂,无法反驳。
  原本只是对穆柯藏起来的木制义肢感兴趣,想找机会接近,却目睹这一场悲剧,班贺叹了口气:“不是还有时间么,慢慢想办法吧。”
  稍稍缓过来了点儿,阿毛情绪没那么激动了,悄悄往右上方看,陆旋正面无表情盯着他,当即汗毛都竖了起来,结结巴巴去拉班贺的手:“师、师兄,我刚才仔细想了想,这件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咱们能帮则帮,不能帮,咱们、咱们就当没看见。”
  班贺揪他的耳朵:“这会儿怎么开始认怂了?你不是跳着脚说你能挣钱?”
  他越揪,阿毛越往他身边贴,委委屈屈:“我小孩儿说话,当什么真啊……童言无忌呗。”
  “阿毛,你已经不是小孩了。”班贺表情严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能出尔反尔。你说出口的话,就一定要当一回事。”
  阿毛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那,咱们要帮他们吗?”
  “尽量想办法。”班贺转身向房间走去,语气无奈地自言自语,“那条木腿都不见他再拿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细看。”
  那话落到了两人的耳朵里,阿毛双眼一亮,招招手:“旋哥,我有话跟你说。”
  陆旋狐疑弯腰,听得眉毛不安分地动了好几下。
  “你确定要这样干?”
  阿毛笑嘻嘻地拍着胸脯:“放心,有什么事,我全权负责。”
  诚然,陆旋不太信任他这句“全权负责”。
  但是他的这个馊主意,确实可以一试。
  那对祖孙俩似乎并未因那件事决裂,想来也是,一个唯一亲人只有爷爷的孤女,与一个缺了半条腿的老头,只能相互搀扶度日,谁也抛不下谁。
  他们还同往常一样,一起拿着做好的东西送还到店里去。穆青枳认真给大门上了锁,转身扶着爷爷,深一步浅一步走出这条长巷。
  临近黄昏,班贺才从卫所回来,见阿毛和陆旋坐在院子里,说了声抱歉:“那边出了些事,一批鳔胶品质不合格,导致出了不少残次品,工匠都留在那儿补救。你们吃过没有?”
  阿毛点头,陆旋也点头:“灶台上给你留了,热着。”
  班贺觉得怪异,目光来回从他俩脸上逡巡,看得出他们有事,但没能读出任何有效信息。最终他只能顶着那两人的目光,回房里放下东西换身衣服再说。
  一打开房门,班贺便看见桌面上那用粗布包裹着的物件。
  会干这事的,除了外面那俩没有别人了,难怪态度那样奇怪。班贺忍不住好笑,并没有多想,只当是他们给自己的惊喜,走上前将那块布掀开。
  布料包裹之中,是一条及膝的木质义肢。
  班贺瞠目结舌,转身看向门口:“你们两个……偷人家的腿?”
  探头探脑的阿毛机灵站直了,指着陆旋:“是旋哥动的手!”
  “……”
  看吧,陆旋就说这小子不能信任。


第38章 新弩
  被那两人胆大包天的所作所为惊到不知该说什么话,班贺摇着头,嘴里连连说着胡闹,反思平日对阿毛的教导出了什么差错,怎么能想到使这种手段?
  视线落在陆旋脸上,班贺轻斥:“你怎么能和他一起胡闹?”
  陆旋摸了摸鼻尖:“我会将它原样送回去。只是在那之前,你可以先看看。”
  事已至此,都拿回来了……班贺目光回到义肢上,指尖抚了上去,目光专注,随口问道:“你们看过了吗?”
  阿毛伸长脖子,嘴里卖乖:“刚拿回来,就放你屋里了,我都没敢仔细看呢。”
  因为是木质义肢,无法像天铁一般可以自由操纵,因此这条腿上并没有过多细节,只有脚踝关节处可以灵活转动。脚掌为整体,没有细分出脚趾。小腿上端是皮革制成的绑带,装有一块寻常黑铁制成的调节扣。
  班贺将义肢捧在手中,感受它的分量,曲起食指与中指,指节在小腿上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又敲了敲脚掌,心中有了定论。
  “小腿与脚的部分是中空的,木料软硬适中,厚度四分半,可以支撑一定分量,又可保证不会过重。”
  班贺越看越觉得熟悉,连忙将义肢翻转过来,在脚底板前端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印记。
  显然这义肢使用次数不少,印记磨损严重,只能勉强分辨大致轮廓,但那也已经足够。
  班贺指尖摩挲着那熟悉到几乎镌刻在骨血里的印记,粼粼水光在眼眸中闪烁,声音哽在胸口,热度汇聚在眼眶与鼻腔处,仿佛随时能化成一汪水涌出来。
  他转向阿毛,将那义肢往前送了送,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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