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6节

  杨典史特意绕了路,把那包点心交给前来开门的龚先生,那是阿桃爱吃的。
  他站在门外,调侃道:“陆旋呢?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龚先生眼神微动,面上不动声色:“还没回呢,不是同你巡夜去了吗?”
  杨典史笑道:“哟,他小子竟然没回来,那多半是野去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等他回来,告诉他今日薪俸没了。”
  “偷懒是该罚,他回来我一准告诉他。”龚先生笑着道,杨典史关切几句阿桃娘,没多做停留,拎着灯笼隐没在街尾拐角处。
  目送杨典史离开,龚先生回身进入房间,面上没了笑容,对烛光下雕木头的阿毛低声道:“走,随我找人去。”
  阿毛从凳子上蹦起来:“怎么,还有比我更不省心的?”
  放在平日,龚先生少不得感叹他还有自知之明,但此刻龚先生来不及说话,他从箱子里翻出几根形状特异的木头,榫卯契合组装起来,束上弓弦,拼出一把简易的弩——自保的武器平日就是这样用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混在杂物堆里。
  阿毛放下手里的东西接过那把弩,龚先生紧接着又给自己装上一把。右眼瞄着望山试了试准度,随手抓上一把箭装入箭筒,这就准备出门。
  城门紧闭,陆旋应该还在城内。若是在官差巡逻范围里遇到什么事,官差会很快知晓,那么寻找范围就缩小了很多,得往偏僻的地方去。
  龚先生有些不详的预感,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但每次出现都准得可怕。
  陆旋那一身未愈的重伤已经说明了不少问题,不管怎么样,先找到他再说。
  但愿,最好是虚惊一场。
  二更的更声自远处传来,浓墨似的夜幕笼着僻静的长巷,鲜少有人出没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仓促的脚步声。
  陆旋捂着身前的伤口,鼻尖萦绕着血腥味,余光瞥见一道寒芒,加快了步伐。
  三个黑影提剑追了上来,六目相对,杀气毕露。
  “你逃不掉的,有人花钱买命,特意叮嘱不能留活口,上回是我们一时疏漏,这次我们兄弟几个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你小子已经成了个废人,连刀都拿不稳,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其中两人嘴里不停说着些激怒人的话,目光却精明地不放过周围一切异动。最右边一直没说话的那个看得最仔细,最细微的声响也逃不过他的耳朵,眼中精光乍现,冲着一角刺出一剑:“在这儿!”
  剑刃刺入一截木头里,一个身影腾空而起,一脚踢在他的肘关节正面骨缝处。力道又狠又准,骨头几乎要裂开,那人惨叫一声,握着手臂松开刀,正中麻筋的手麻痛不堪,仓皇后退几步,险些跌倒。
  陆旋重重喘着气,如点漆的双目死死盯着眼前三人,数月前,就是他们杀害了父亲母亲,同行者十余人皆惨死在他们刀下,不可谓不毒辣。
  这次被他们追到玉成县,他不敢回到那座院子里,也不敢让杨典史牵扯进来。要想不牵连任何人,他就只能独自应对。
  被伤了的手一时动弹不得,韩老三恨恨喊道:“大哥,杀了他!”
  那三人吃的就是杀人换取钱财的饭,剑剑都是杀招。陆旋不得近身只有躲避的份,两边夹击之下被刺中几剑,登时血流如注。体力逐渐不支,他尝试去拿韩老三那柄剑,却没有力气将它拔出,只能含恨放弃。
  躲避的步伐在不间断的进攻之下出现了更多破绽,陆旋一阵晕眩脚步不稳,被抓住时机的韩老大一剑刺入左肩,左手紧握住剑刃,制止了更进一步。
  韩老二见缝插针,顺势一剑刺向他的左胸,陆旋奋力挣扎险险避开要害,却仍是被刺中胸口,猛地砸在身后的墙上。
  韩老三右手仍是抬不起来,愤怒与阴沉在眼中翻涌,气红了眼的人左手拔出自己的剑,挥剑向着陆旋的右臂斩去!
  那柄杀人如麻的剑磨得又快又锋利,那条手臂齐刷刷地断开,几息后血液喷涌而出。陆旋又惊又怒,不敢置信,固然剧痛席卷而来,却像是喉咙里凝了块石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韩老三还未解气,反手又将他的左臂斩下,那两兄弟见此情形,抽剑退开,任由失去支撑的陆旋倒在地上。
  那张苍白的面孔落入路边的泥洼里,却不知是夙夜的积水,还是他身体里淌出的血液。
  正当韩老三要用最后一剑了结陆旋的性命,他的身体却一颤,瞪着双眼往前扑倒在众人眼前。
  倒下的身躯映在那双无法反应出任何情绪的瞳仁里,竖在他后脑的那支箭化作了一根针,生生刺入陆旋眼眸深处。
  一心要陆旋命的人,却突然死在了陆旋前头。
  “谁!”韩老二大惊失色,不敢前去查看韩老三,一抬脸的功夫,另一只箭穿破夜色扎入他的胸口。
  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精准无误地刺入他的身躯,暗中射来的箭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韩老大贴着墙边,惊慌之下生出退意,兄弟情义再深厚,也要留得命才有情。二弟、三弟,这仇大哥一定会报!
  心中下定决心,韩老大毫不犹豫转身就逃。刚攀上墙头,一支箭射中肩胛令他动作一顿,只能强忍疼痛翻过院墙,头也不回。
  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映在墙上,暗箭伤人的黑手终于在巷子里现了身。
  阿毛数着自己射出的箭,邀功似的:“虽然你是一击毙命,但只射了后脑勺那一箭,而我射中了好多好多箭。”
  龚先生没心思搭理他,走向落在泥洼里的陆旋,晦暗的墙根底下看不清他的情况。四处寻找费了些功夫,但愿他们没有来晚。
  “把能收回的箭收回来,别浪费。”
  “知道了。”阿毛把弩换到左手上,从近到远,依次把射出的箭拔出来收回箭筒里。
  走到身中数箭仰倒在地的人面前,阿毛蹲下,伸手握住刺入他胸口的箭,正要用力,那人的身体猛地一震,抬起手死死抓住了阿毛的手腕。
  瞪大的双眼因痛苦而清醒,他还未死透,回光返照般抓握的手越来越用力。
  阿毛蹲在那儿,眉头皱了皱,也不知是胆大还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情并不理解,没有露出一丝害怕的深情,静静地看着垂死挣扎。
  漠然看了一会儿,他失去了兴致,把手抽了回来。
  片刻后,死死抓着阿毛的那只手用尽最后的力气,阿毛稍稍挣了一下,那只手便没有生气地垂了下去。
  阿毛站起身,将那人前额取下的最后一支箭收入箭筒,语调轻快地转向龚先生:“师兄,箭都收回来了,旋哥怎么样了?”
  没有得到回应,阿毛又叫了几声:“师兄,师兄?”
  见师兄面向墙根,半跪在那儿一动不动,阿毛脸上的轻松慢慢消失,走上前去。
  上一刻还面不改色取人性命的人,在看清陆旋的模样后变了脸色。
  龚先生已施针止住了伤口的血,目光凝在断臂上,几息后方才回神一般快速说道:“去,去把吕大夫找来。就算是在被窝里,也要把他给我薅出来。”
  他似乎是镇定的,阿毛却听出了他声音里微弱的颤抖。阿毛强行别开视线,退后一步转身跑开。


第7章 机缘
  疼,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疼。
  以往并非没有这么疼过,那时护送梁大人出逃的路上遇袭,拼死抵抗受了一身的伤,最后是在父亲的掩护之下才得以逃脱,好悬没有死在路上。
  他留着一条命为报仇而苟活,那时觉得伤痛不算什么,忍到极致便过去了。
  可这一回,疼痛在肉体上不断叠加累积,永无止境似的。咬紧牙关的口腔里尝到了血腥气,即便是如此,也阻止不了痛吟从喉咙里挤出,一股子血腥味弥漫开来,似乎鼻腔里都能嗅见。
  陆旋还未睁眼,紧闭的眼前一片黑暗,眉心纠结地缠到了一块,因为痛苦不自觉移动身体,试图制造出点别的感觉分散那些痛苦。他想用手去捂住传来猛烈痛觉的地方,但一只手按在他的胸口,用了点力道,制止了他的动作。
  身边有人,不……陆旋此时才感觉自己似乎是靠在什么人身上,头枕着那人的腿,被一只手虚虚地扶着。
  那人身上传来熟悉的气息——是龚先生。
  这样的姿势似乎是更方便限制他的行动,察觉到他试图移动,龚先生便收束双手的空间,一手按住他的胸口,一手揽着他的肩颈。
  陆旋睁开眼,直愣愣望着上方龚先生那张含着悲悯的面孔,半垂的眼睑下蕴然流光。
  “我的手……”
  龚先生嘴角微微向下,一言不发抬手覆在他的双眼之上,不忍直面。
  想起昏迷前最后那一幕,陆旋怔怔的,失去了声音。
  覆在眼上的那只手布满茧子,粗粝的触感与眼睑相接触,不太舒服,却是陆旋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真实。
  屋内燃着一盏琉璃汽灯,那不是应该出现在玉成县这样的小县城一个寒酸小院里的东西。那盏琉璃灯很亮,照着床榻上半身裹满纱布的人,双肩末端除了沁出的血迹,空空如也。
  门外人推门而进,语调里透着股阴阳怪气,听来叫人不适:“班大人呐,您不是要隐姓埋名藏于市,怎么还管起了这份闲事?这么重的伤,到时候别引了别的来,可真是个麻烦。”
  阿毛站在说话的大夫吕仲良身边,有些不敢靠近,声音虚弱地叫了声师兄。
  陆旋听见那称呼,头小幅度动了动,身后的人被这一动引回注意力,低头看着他。
  “班大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事已至此,再没有隐瞒的必要,身后人无声默认。
  陆旋在这一刻才得知,龚喜只是一个化名,身后揽着自己的,正是郭老倌口中处在追捕中的班贺!
  班贺低低地开了口:“数月前,吏科给事中梁巍梁大人因上谏弹劾得罪朝中重臣,被贬往忻州。梁大人恐遭迫害,请了龙威镖局送一趟镖,保的镖,便是梁大人自己。”
  听到龙威镖局,陆旋浑身一僵。
  “为保护忠臣,龙威镖局总镖头陆籍亲自护送,只可惜梁大人还是没能逃过追杀。不仅如此,龙威镖局上下皆被灭口,唯有总镖头独子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感受到手下的身躯颤抖,班贺面色怆然:“两月前,虎威镖局总镖头鲁冠威得知此消息,当即决定举家迁移,寻办法,势要为被害的义兄讨一个公道。”
  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陆旋开始激烈地挣扎起来,却被班贺死死按住,好在此时他没多大力气,挣扎中伤口不断淌出血液浸透白纱,本就失血的人脸色越发苍白。
  “别动!”班贺情急之下斥了一声,眼中的光愈发黯淡,语气软下来,满是无奈,“别动……”
  陆旋终究是停止了挣扎,约摸是没了力气。双眼被班贺的手遮了,只瞧得见他半张嘴喘着气,却冒不出一点儿声音。
  就算有力气说出来,也不知能说些什么,他脑中一片死寂,仿佛随着被斩去的手臂灵魂也失去了生气。
  怀里的人重新昏厥了过去,班贺默默移开手,露出那张昏迷中仍不能放松的面孔。
  他还那么年轻,二十都不到,遭此劫难此后这一生该如何度过?
  班贺忆起,那时陆旋身负血海深仇,右臂重伤无法拿剑,他却道自己还有左臂,如今再遭劫难,他又该如何自处……
  阿毛忧心忡忡,指着带回来的断臂:“吕大夫,吕神医,你帮帮他,替他把手臂接回去吧。”
  吕仲良后退一步:“你想什么呢?他的胳膊已被彻底斩下,这都能接回去,那我可不是神医了,我是神仙。哎哎——你可别这样,班大人,您别坐那儿啊,快过来解解围。”
  “那不正是该你们大夫考虑的么,遇到难事儿就该想办法呀。”阿毛揪着吕大夫的袖子不放,执拗地缠着他,力气还不小。
  吕仲良扒拉几下没把阿毛弄开,阴阳怪气的语调里多了些着急。
  “你拉着我不如去拉你师兄不是?那断臂我接不回去,他却能再造一双来。班大人,您说是不是?”
  闻言,班贺眼中犹疑不定,迟迟不言语。阿毛定定看着陆旋,双手仍是揪着吕大夫的袖子,哀求道:“师兄……”
  “天铁朝廷管制严格,即便是黑市上也有市无价,我和阿毛逃亡在外,我上哪儿弄去。”班贺语气低沉。
  他不是没有想过,可哪儿有那么容易。
  “就算弄来了天铁,谁能保证他能适应?”
  吕仲良一摊手:“你看,连你师兄都没有办法,你求我有什么用?能保一条命就不错了。得,你们歇着,我回去了,得空了记得把诊金给我送来。”
  阿毛松开手,眼睁睁看着吕仲良离开,蹲在地上抱着膝盖,犹豫地看着班贺,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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