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70节

  班贺挽起袖子将木桶扔进井里:“是,你都给他看出四只眼睛,两只鼻子来了。”
  “不说笑。”顾拂闭眼细细思索,食指点着眉心,“这人一看就命不好,孤星犯煞,刑伤有克,纵有贵人解星亦无可救助……唔唔!”
  一块布巾沾满了冰冷的井水,没拧就整个湿漉漉的糊在脸上,顾拂没防备吸了一鼻腔的水,手忙脚乱把布巾扯下来,哇哇地叫:“差点没塞我嘴里去!”
  “都眼花成那样了,还能记得住什么?”班贺认真建议,“乌鸦嘴就少说话,都知道你不是哑巴。”
  被叫乌鸦嘴顾拂也不生气,拧了一把水,抖落抖落,拿那块布巾擦脸:“你不是不信我那套吗?”
  班贺捋下袖子,拍了拍衣摆溅上的水珠:“就是这样才更可气,这不是咒人家么。”
  顾拂识趣地不再说,小声嘀咕:“说说罢了,你都说我昨晚上眼花成那样,没准是记差了……我说他,你那么生气做什么。”
  班贺动作一顿,当做没听见。
  没一会儿,顾拂又不安分地问:“我瞧着他面生,有什么事那么晚来找你?”
  班贺:“他是我在叙州的朋友,今日就要随队伍离京,特地来同我告别。”
  “原来如此,你这位朋友还挺重情义。”顾拂了然点头,随即站起身,“叨扰一晚实在过意不去,我也该走了,下回请你吃饭。哦,出门前照例起一卦,你们有没有什么想算的?”他一副有便宜还不快占的模样,“不收钱的哦。”
  别看顾拂在班贺眼里是个不着调的神棍骗子,钦天监头衔挂着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唬人。
  钦天监是朝廷各部中极其特殊的存在,监正以下各官职责分明,皆为专业翘楚,就任该官职后非特旨不得升调改任,子孙为继,不得从他业。
  京中达官显贵尤爱私下花费重金找钦天监官员占卜算卦,但也并非所有钦天监官员都能掐会算。灵台郎、平秩郎好说,前者掌日月星辰气象观测及教习之事,后者尚能做做风水。可春、夏、秋、冬、中五官正这几位,官居六品,掌推历法、定四时,听着厉害,实则没什么实际用处。朝廷颁布黄历每年一版,根本用不着找那几位——若是真有人找了他们也不敢接,私造日历可是造反要杀头的大罪。
  顾拂身为保章正,掌观测天象、测知天下吉凶祸福,找他算卦的人趋之若鹜,费用可不低。
  阿毛摇头:“昨儿晚上给我算了好些呢,我是用不着了,给师兄算吧。”
  班贺连忙摆手:“别别别,我不用……”
  他的话被完全无视,顾拂满脸认真,从荷包里摸出几枚铜板,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龟壳,扔进去丁零当啷晃起来。
  班贺无奈仰天叹息,转身走向厨房,看看灶上的粥好了没有。
  揭开咕嘟咕嘟冒泡的锅盖,米香裹在热腾腾的白色雾汽里,催生出一股饥饿感,外边的声音挡不住地往耳朵里灌:“恭卿,今日大吉,宜出行,西边遇贵人呢。”
  “知道了,知道了。”班贺敷衍地应了两声,“要不要喝碗粥再走?”
  话音刚落,大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班贺探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这会儿又是谁来了?
  阿毛好奇地上前开门,顾拂也探头探脑往外瞧。
  看清门外站着的人,阿毛双眼睁得圆圆的,退后一步,像是看得呆了。
  门口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小公子,这里可是班郎中的住处?”
  阿毛点点头,转头看着师兄,班贺拿过一块布擦手,走到门边。看到门外之人面容,虽不至于像阿毛那样呆住,他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都城乃举国核心繁盛之地,本朝并不封关闭国,自向外通商以来,都城便聚集了不少经商的胡人、洋人,大街上不算稀奇。
  门外那人高鼻深目,显然不是汉人,阿毛不算没见识,胡人见得多了,只是这人的瞳仁呈现出漂亮的灰蓝色,像胡商不远万里从西域贩来晶莹剔透的玻璃,实在少见。
  他似乎习惯了被这样看,面容冷峻,却没显出不悦。
  短暂被那双眼睛吸引过后,班贺注意到另外一些事。那两人衣着打扮寻常,面相不过三十出头,但在京中佩刀出行,又岂会是寻常百姓。
  班贺开口询问:“我便是班贺,二位打哪儿来,请问有何贵干?”
  胡人没开口,另一个人抱拳拱手,听声音正是方才发问的人:“淳王殿下派我们二人前来请班郎中过府,还请班郎中随我们走一趟。”
  班贺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位恐怕正是随淳王回京的亲卫。他没忍住,回头去看顾拂,顾拂笑眯眯地抬起手招了招——
  刚才那一卦怎么说来着?今日宜出行,西边遇贵人。
  淳王府不正是在城西?
  圣节三日假到现在就没消停过片刻,这乌鸦嘴的骗子能不能别给他添乱!班贺将头转回去,提起嘴角露出礼节性的微笑:“还请二位稍候片刻,下官换身衣裳就与二位同行。”
  转身路过顾拂身边,班贺听他说道:“放心,灶上的粥我会和阿毛一起吃了,绝不浪费一粒粮食。”
  班贺维持微笑:“我可太谢谢你了。”
  这是班贺回京后,第一次与淳王会面。
  那两位前来接他的亲卫,一个名叫印俭,另一个胡人叫阿格津。比起那时在玉成县阱室内所见到跟随淳王身边的那名亲卫,印俭堪称和颜悦色,一路上东拉西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班贺心里松快不少。
  至少他们态度能这样轻松,说明淳王吩咐的时候脸色一定不难看。
  淳王府正门站立四名高大威猛的带刀守卫,而这座府内,只会有更多。
  跟随印俭与阿格津进入府中,班贺向四周看去,这座五进宅邸是先皇在时为淳王建造的,栏杆、大柱、门窗上浮雕俯仰可见,工艺精湛,寓意祥和,皆出自工部工匠之手。但府中鲜少有其他摆设,显得空荡荡的。
  只是二十年来正主并未住上几日,唯有府里打理的下人们常在。此刻身边这些步履匆忙的轻甲卫,都是淳王从西北带回来的,等正主离京,他们也会跟着离开。
  走过游廊到达北苑,赵靖珩坐在八角亭内,已经没了那把乱七八糟的胡子,班贺一时竟然觉得那张干净无须的面孔陌生。
  走近了便看见,石桌上摆着碗碟,看起来没动过。班贺再自谦,也忍不住想,难不成是专程在等他?
  “下官拜见淳王殿下。”班贺躬身行礼。
  赵靖珩瞥他一眼,下颌微扬:“坐。”
  班贺泰然自若地坐在了他左手边,看着眼前碗碟,等待那位殿下开口。
  “早上对着这些东西没什么胃口,特地找你来说说话,不必拘谨。”赵靖珩眼睑微垂,嘴角绷直成一条线。西北风沙将他的神情磨砺得坚硬,那副天生的好相貌却半分未被摧残,哪像不惑之年。
  “这两日都是如此吗?许是天热,饮用冰镇酸梅汤,宫中这会儿或许已经开始备着了,生津解热,或许能好些。”班贺说。
  赵靖珩眉心蹙了蹙:“宫里用一份硝,军营火炮里就少一份火药。”
  班贺道:“宫里的硝石份例是额外的,不与虞衡司共用,由内府管理分配,圣上与殿下当用则用。”
  “你回来就查库房,现在和我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赵靖珩语气轻描淡写,班贺心中却绷紧了弦。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淳王眼里,竟然还妄图在淳王面前糊弄,班贺当即跪下:“下官糊涂妄言,殿下恕罪。”
  赵靖珩摆手:“起来吧,又不是在朝堂上,我们私下里说话,不要动不动就跪下。”
  “谢殿下。”班贺重新回到座椅上,回话愈发认真了些。
  他与淳王达成协定,圣节给皇帝献礼正是第一个突破,淳王一定会询问此事,班贺回想面圣时说过的每一句话,务必要准确转达。
  赵靖珩问:“和你一同入京的范震昱现在如何?”
  班贺张口欲答,却发现脑中准备好的答案与问题牛头不对马嘴,张开的嘴定格于此,片刻后才发出声音:“……啊?”
  赵靖珩侧头看他,班贺眨眨眼:“殿下是问范大人?”
  还好脑子没有锈死,班贺很快理清头绪,回道:“范大人就任吏科给事中,不盈两月,就写了四十封奏疏,揭发大大小小官员罪行,得罪了不下二十人。”
  他说得还算保守,回京后他并未特意与范震昱接触,但范震昱的活跃令他一时名声大噪,当然,是不好的那种名声。
  给事中为言官谏吏,上达天听,职责就是监督朝廷官员,但也没有哪个像他这样,肆无忌惮的疯狗一般,逮谁咬谁,上蹿下跳一通搅和,官大官小都不放过。
  怎么想,班贺都觉得范震昱是仗着自己是被淳王点名上位,才敢这样跳脱。还未站稳脚跟,就这样大肆结仇,他知道范震昱心里有怒,对这些官员积攒了满腔怨气,可这样莽撞是不是不太妥当?
  班贺瞟向赵靖珩,却见他面上不知何时带了一抹笑,似乎并不觉得不妥,反而神情愉悦:“这不是很有意思吗?不枉我把他调入京中。这朝堂袭故蹈常已久,如一潭死水,放一尾活鱼,不就让水也活过来了。”
  死水么?一潭死水又岂是区区一尾鱼能翻覆的,班贺心中想到,恐怕这世上只会徒然多一条淹死的鱼。
  班贺坐得端正,毫不避讳地直直望着赵靖珩:“殿下,活水的不是鱼,而是放入鱼的手。手想让水活,水才会活。”
  他又何尝不是陷在这潭死水里,眼前人与九重宫阙内那位小皇帝,才是真正能搅动这潭死水的手。
  这一次他甘愿认同顾拂,眼前这位殿下,的确是他的贵人。


第96章 举荐
  赵靖珩轻笑一声,靠在椅背上:“那群文官迂腐了可不止几十上百年,千年来都是如此。他们自视清高,泥古不化,是一潭死水,可这世上不能没有水潭,即便他们结党连群,关系盘根错节,只要无人造反,哪怕是我,也不会轻易对他们做什么。”
  边关重军抵御防守换来元光朝十来年的安定,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以让朝中势力成型。规则已成,没有天翻地覆的震荡,皆不足以成为改变的契机,一场小小的变革即是伤筋动骨。
  有能力搅动那谭死水又如何?边关已经够他操心的了,他宁愿在边关待着,也不愿回来面对满朝大义凛然的大臣。没搭理他们都被攻讦至此,真对上了,他还不在那帮读书人的诗词文章里成千古罪人。
  “尽管得罪人去吧,”赵靖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那群士大夫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班贺愣愣看着淳王脸上愈深的笑意,不知怎么,竟觉出一点儿幸灾乐祸来。
  他以往所认知的淳王殿下,收疆驱敌,功垂万世,桀骜不屈,睥睨天下,原来也会在心里记着被攻讦的仇,并为小小的报复而痛快。
  忽然班贺心里的拘谨一点儿也不剩了,连自己都未察觉语气变化:“下官想,范大人一定不会辜负殿下厚望。下官听说,朝臣们还给范大人起了个外号。”
  赵靖珩支着下巴,饶有兴致:“什么外号?”
  班贺:“诸大臣私底下都叫他,范蚊子。”
  赵靖珩:“……饭蚊子?”
  片刻的静默后,赵靖珩仰头大笑:“哈哈哈哈哈!骂他是招人烦的苍蝇又不肯直说,损还是这帮读书人的嘴损。”
  他笑得双眼溢出眼泪,闪出一点碎光,自回京以来,只有此刻才算真正的心情大好。
  赵靖珩笑声渐歇,拿起筷子,看着眼前精致的小粥,口中念了两遍范蚊子,笑着摇摇头:“还好没人给我起外号。”
  班贺道:“殿下身份尊贵,哪有人敢触犯威严。”
  一旁守着的亲卫见赵靖珩端起碗,连忙开口:“殿下,这些都凉了,属下撤下让厨房热热。”
  “不用,温度正好。”赵靖珩说着,看向班贺,“吃过没有?一同吃点吧。印俭,帮班郎中热一碗粥来。”
  班贺抬手制止:“殿下,就这样,不必劳烦。”
  “也可。”赵靖珩轻笑一声,挥手让印俭退下。
  王府的粥熬得精细,舌尖一碾就碎的米粒裹着虾仁、瑶柱,厨房处理得当,放凉了也没有任何腥味。桌上还有几碟时令小菜佐粥,茶是圣节刚到京城的贡茶,多半是宫里送来的,班贺吃得心里毫无负担。
  除了想起家中阿毛还在吃着寡淡无味的白粥,那孩子跟他很是过了段苦日子,既然已经回了京,钱财不缺,断然不该再如此吝惜,班贺喝着海鲜粥好好反思了一回。
  赵靖珩说道:“你回京后一直待在工部衙门,鲜少与其他官员打交道,但以后总归是没法避免的。”
  班贺点头:“的确,下官回京后对外一概宣称夙夜在公,没有余闲,官场私宴向例不去。”
  他虽然忙碌,但也不至于忙到赴个宴的功夫都没有,实则是刻意避免官场应酬。无论那些人出于好心坏心,少打交道才能尽可能避免麻烦。
  师父当年以匠役入仕,已引起诸多非议,尔后拔擢至冬官,若不是先皇态度坚决,文臣参上的奏本早够送他们回故里几回了。
  而现如今班贺更是凭空得了个五品虞衡司郎中的官职,工匠地位历来低微,士子们瞧不上,对他哪里会有什么好观感。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官场上门第关系甚至比能力还重要。班贺深知此理,否则,他也不会等到淳王这座靠山才决定回京,宣称忙碌,不过是避风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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