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事当长贺_分节阅读_第95节

  “别乱说。”班贺连忙制止。
  即便事实意义上就是如此,但绝不可毫无顾忌直白地说出来。若是被人抓到话柄,告陆旋与骆忠和将朝廷官兵视为私兵部曲,一个蔑视朝廷、君王之罪,这帽子一旦扣上可大可小。
  “骆将军对旋哥真好。”阿毛恋恋不舍地最后看几眼,将信纸还给师兄。
  “他们都是重情义之人,你旋哥也会知恩图报。”班贺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妥善收起来。
  接到太后召见的口谕时,班贺刚从军器局回到官署衙门里,可传话的内侍并未说明召见缘由,这让班贺摸不着头脑。
  稀里糊涂去见皇帝可以,他是臣子,君召见臣理所应当。可太后向来不管朝政,鲜少召见前朝臣子,更别提他只是个五品的虞衡司郎中,回京后只在过节的时候遥遥见过几面。
  一个不管朝政的深宫妇人要见他,班贺不太信是为朝堂正事,这才是麻烦的地方——他能有什么私事传到太后那里去?
  师父在世时倒是见过太后几回,过去那么久,太后记不记得两说,但要是为之前的事,早就该召见了。可近来,他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太后召见。
  自觉没有什么把柄可让人抓的,班贺定定心神,心怀坦荡地入了宫。
  太后华清夷正值不惑之年,丈夫早亡,儿子年纪轻轻便继位,那位朝野之上最为尊贵的女人,面容看起来其实并没有衰老的痕迹。
  宫中为其举国上下搜罗养颜圣品,时光荏苒只增添成熟风韵,云鬓如墨,未见岁月留痕。
  班贺只在进门那一刻仓促一眼,随后全程俯首躬身,毕恭毕敬,不敢冒犯太后。在内侍的带领下,班贺于太后五步之外站定,跪拜叩首:“微臣拜见太后。”
  一道柔和的女声传来:“平身。班郎中,上前一步。”
  班贺站起身,谨慎地向前挪了半步,那女声再次响起:“再上前一步。”
  班贺只得再跨出一步:“微臣冒犯了。”
  华清夷打量他片刻,只能瞧见他低眉顺眼的模样,看得不甚真切,便道:“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班贺缓缓抬头,目光却始终向下,避免对视,便听华清夷吩咐道:“福禄,给班郎中赐座。”
  内侍很快搬了椅子过来,班贺说了声谢太后,硬着头皮坐下。
  顶着太后打量的目光,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没有被人抓到什么把柄吗?
  太后迟迟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极为强烈的目光却将他从头到脚一分一寸、一丝一毫地审视了数遍。
  这样不同寻常的氛围之中,茫然令人心生焦灼,班贺只能主动询问,小心翼翼开口:“不知太后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华清夷嗓音仍是悦耳柔和:“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听闻皇帝近来对班郎中青睐有加,时常召见,便起了见见你的心思。想看看,让皇帝另眼相待的臣子什么模样。”
  这话说得奇怪,但又似乎只是陈述事实。
  班贺摸不准太后的意图,因为皇帝经常召见,所以她也要见见,这算什么理由?
  难道,太后是代替皇帝来对臣子施恩?
  可也没有这样打量的……班贺越来越糊涂。
  华清夷:“我知道你师父是谁,是那位大司空孔芑多,先帝最尊敬的大臣。你如今任工部虞衡司的郎中,也算不负你师父盛名,皇帝对你也格外信任亲近。说起来,皇帝忙于朝政,与我这个母亲都少有话说。”
  班贺镇定自若:“陛下孝心天地可鉴,对太后没有再尊敬的了,可见朝政事务的确繁忙。”
  “天子朝政繁忙,需要你们这些大臣替他分忧解难,班郎中也辛苦了。”华清夷轻飘飘一眼,身旁宫女立刻上前奉茶,奉到班贺手边。
  班贺接过茶:“谢太后。为臣子的替君分忧乃是分内事,谈何辛苦。”
  华清夷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过问朝政,也不想干预君王,少有召见朝中大臣。可也因此不知道皇帝近来忧心或是关心何事。做母亲的,可以不问政事,却不能不了解儿子的心情。今日召你入宫,只是想问,皇帝近来可是有什么喜好?”
  原来是为了旁敲侧击,在他这里打听皇帝的消息。
  想来即便是太后,对儿子的关切也难以把握尺度,生怕逼迫太紧,如寻常母子没有两样。
  班贺心头一松,想也不想,说道:“陛下近来对火铳火炮尤为感兴趣,常去射场练习射击。”
  闻言,华清夷秀眉蹙起:“火铳?那样危险的东西,如何能让皇帝碰触?”
  说到自己负责的公事上,班贺不能随声附和,据理解释起来:“太后担忧陛下是为母的天性,臣却也要斗胆进言。军器局对火铳进行了改良,生产的鸟嘴铳是当年师父与一个洋人交流所得,极大程度减小炸膛的隐患,只是他来不及呈给先帝便溘然长逝。如今臣将经过检测的火铳呈于陛下,陛下亲自试放,安全得到了陛下的确认。陛下有上天庇佑,臣等也会极力保障陛下安危,请太后不必过于担忧。”
  “果真如此?”华清夷听他反驳并不生气,反而有了些兴趣,“当年我在闺中练过骑射,先帝狩猎也时常将我带在身边,却还未试过火铳。班郎中,我也想试试你所说的鸟嘴铳。”
  班贺顺势起身行礼:“臣领命。明日臣便将鸟嘴铳送入宫中,献与太后。”
  华清夷仍是盯着他看,一时没接话,见班贺忍不住抬眼看来,才收回目光:“皇帝是九五之尊,但实在年轻好玩。他愿意接受你那些玩意,你为臣的得有分寸。”
  “微臣明白。”班贺恭敬回话,等来太后一句退下吧,迫不及待退出了宫殿。
  事实上,他并不明白。班贺眼中迷茫,顺着道往宫外走。太后需要向一个外臣打听皇帝近来的情况?谁信谁傻。
  “班郎中。”
  身后传来一声唤,班贺回头,一副在状况外的模样。皇帝身边的小内侍紧走几步上前:“班郎中,陛下有请。”
  班贺回过神,拱手作揖:“谢小公公传话。”
  先是太后召见,紧接着又是皇帝,这对母子成心的。班贺暗暗叹气,认命地跟了上去。
  每次见到皇帝,御案上都有批不完的奏疏,班贺进入殿内,赵怀熠果然还在伏案批阅。跪拜过皇帝,起身站立一旁,等待皇帝发话。
  这回皇帝倒是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但说出来的话让班贺目瞪口呆,差点没被唾沫呛到。
  “班郎中,你可知御史申芃参了你一本?说你曲迎奉承,迷惑君王,说你以色事主,谗言谄媚。”赵怀熠头也不抬,扬手将单独摆在一旁的奏疏扔了出去,啪的一声落在班贺脚边。
  班贺:“……”
  这说的是他?迷惑君王?
  他快速将地上的奏疏拾起,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怀熠,忍不住说道:“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写?仗着自己一支笔,就能随意污蔑了?臣与陛下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垢谇谣诼之辞呈于御前,简直污眼!”
  听他一通骂,皇帝面上露出些微愉悦的神情,放下朱批笔:“这就受不了了?朕可是隔三差五就要被上疏批判、严辞警醒一番。这些御史言官,就靠着揪错彰显存在,好叫人知道,他们不是成日无所事事,时刻盯着人的过失呢。”
  “可臣哪有什么过失?”班贺成日虞衡司官署和军器局两边跑,皇帝召他进宫也是商议公事,怎么到了这个申芃笔下,就成了他奴颜媚主,想方设法进献稀奇玩意以获得皇帝恩宠?
  荒唐,荒谬!
  早前还在担心别人被人抓话柄,转脸他自己就遇上了不可理喻之事,百口莫辩的同时,又觉得可笑至极。
  “朕又有多少过失呢?那些仗着自己有几分资历的老家伙都是滚刀肉,眼里根本没有朕这个天子,上疏陈词要多激烈就有多激烈,动不动就搬出三朝元老的身份来压朕。朕若是罚了他们,反倒成了朕心胸狭隘,不容纳谏。他们还乐于遭受责罚,至多受点皮肉苦,还能得一个敢于直谏的美名。”赵怀熠冷哼一声,眼中尽是轻蔑。
  班贺忽然意识到什么,联想到方才太后那般奇怪的态度,他莫名冒出一个十分不妙的猜想。
  太后,该不是也听说了这些谣言才会召见他吧?
  这样想来,方才太后那些不明所以的话也就说得通了。她口中所说皇帝年轻好玩,接受他那些玩意,表面说物,实则是说人。太后是在让他懂些分寸,不要太靠近皇帝。
  想通这点,班贺瞠目结舌,怔愣半晌,苦笑道:“惑主这个罪名,微臣实在担当不起啊。”
  赵怀熠幸灾乐祸:“这有何难,往后你不必再来见朕,有事由那位虞部主事伍旭转陈。如此,谅他们不会再有别的话讲。”
  班贺:“……”
  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伍旭因容貌不佳遭贬,想不到,还有因容貌而受皇帝重用的一天。


第132章 不平
  皇帝到底尚年轻,本就不是严肃刻板的性子,朝堂上会见群臣或面见使臣,需得展示天子威仪,却也无法时刻紧绷端着架子。同信任的臣子们私下会面,他都会说上一句不必拘礼,言辞轻松,显出其近民亲切的一面,亦是拉拢人心的一种手段。
  玩笑话归玩笑话,班贺再是觉得这封奏疏不可理喻,也清楚皇帝特意召见不会是只是为了这样的小事——太过荒谬以至于给它个正眼都算是输了。
  “那位叙州小将,陆旋。”赵怀熠忽然开口,班贺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皇帝双眸,洞悉事态的清明眼眸里透着威严与锐利。
  班贺低下头去:“是。”
  “他面见朕时,提起一个人,吏科给事中梁巍。”赵怀熠说,“不知道班郎中有没有听说过此人。”
  班贺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与陆旋相遇之时,陆旋已对臣和盘托出,他双亲遇害,正是与梁大人有关。只是梁大人具体所犯何事,臣并不清楚。”
  赵怀熠瞥他一眼,说道:“那时你并未在京中,自然不知。”
  站立阶下的臣子洗耳恭听,皇帝继续说了下去:“朕登基之初,皇考新丧,朝中大小事务还未理顺,奏疏堆积如山,即便如此,朕也未找任何借口松懈。梁巍那封奏疏朕仔细看过了,派了专人去查,却没能查出问题——是不是有问题,你们以为朕心里没数?”
  班贺低声道:“陛下英明。”
  赵怀熠挥手,免了这些敷衍的话:“可这案子牵扯到的是吏部,是堂堂吏部侍郎。爬到这个地位,他们哪个不是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没有确凿的证据,朕如何应对那群唇枪舌剑的文官御史?这朝廷,不是朕一个人的朝廷,他们是在告诉朕,没有他们,朕也办不成事。”
  班贺沉默半晌,说道:“如今朝中上下臣服于陛下,不会再有此类事发生了。”
  赵怀熠笑容讽刺:“朕贬黜梁巍,命其去往地方任职,是为了暂时平息此事,等过个几年,便可调回京重新起用。他这一走,朕得到的就是他的死讯。你可知他们如何对朕说的?他们说,梁巍死于路遇山贼,被恶徒所杀。”
  “若不是陆旋再度提起,朕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梁巍真正的死因。”赵怀熠语气重了些,“就连你,也未曾对朕说过。”
  班贺笑容微苦:“微臣也不过是俗人一个。”
  赵怀熠呼出一口气,语气放缓:“你们这些人,要斟酌,要审时度势,怕得罪人不去提旧事,即便想提也要等候时机。几年来,只有一个‘不合时宜’的陆旋,没去想过是不是时候,当着朕的面直言不讳。”
  的确,这便是陆旋的独特之处。不合时宜,不去敷衍应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这也是班贺为何选中他的原因之一。
  可想而知,还有多少事,是被底下人敷衍过去。皇帝在这龙椅之上,只得见云山雾罩,层层阻隔。
  天子居九重以御万邦,并非天子当真手眼通天,而是靠着君臣一体,内外协力。
  说来容易,人心各异,复杂多变,别说一个初登基的新帝,就连当了近二十年皇帝的先帝也时常被朝臣顶撞反驳。皇帝要平衡朝堂,就不能让事态扩大变乱,梁巍是朝政的牺牲品,皇帝是最清楚不过的人。
  班贺心如明镜,赵怀熠是在诉说当年的不得已,为自己鸣不平。
  皇帝都诉不得已,而梁大人与受到牵连的陆籍夫妇,还有被灭门的虎威镖局众人,早已无法开口为自己鸣冤。
  “这件事朕会给已故的梁巍一个交代,至于陆旋……”赵怀熠垂下眼睑,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他在外面最好是谨言慎行,给朕留着这条小命。”
  班贺心中一动,拱手躬身:“是。微臣会转告陆旋,陛下的警示之语。”
  将心中郁闷一吐为快,赵怀熠心头松了些,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若是朕没记错,驻守叙州的,是总兵骆忠和吧。”
  刚说了陆旋的事,这时候提起骆将军做什么……班贺略迟疑,回道:“正是骆总兵。”
  赵怀熠点点头:“陆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把总,无甚背景,军中没有根基,去了西北也扛不起大梁。况且他出身南军,淳王帐下都是身经百战的虎将,北军兵卒也是跟着将领出生入死无数回的老兵,让陆旋去带兵,恐怕难以服众。但叫他重头从小卒开始,又对他不公。朕让他回到西南,再历练几年不是坏事。”
  昔日南军北军之争,班贺略有耳闻,军队是朝廷的军队,但兵却得服从将领,南军北军各为其主,淳王领北军作战,南军则以夔国公为首。两军共同作战,难免会有功劳争端,为争功彼此间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对对方颇有微词。后来情形愈演愈烈,两军间隙扩大,相互敌视,闹出过几场动乱。
  为首的两位不见得真的不和,反倒是底下人会搅混水,最终酿成大祸。当年夔国公死于党争构陷,淳王未曾料到会如此严重,因此远离京师,不管朝政,驭下愈发严格,杜绝再次发生这样的悲剧。
  皇帝说出这话,班贺完全明白了他这样安排的意图。
  皇帝心知肚明有人在背后支持陆旋,且背后的人甘愿为其冒这样大的风险,往后一定会鼎力相助陆旋在军中立足。皇帝放陆旋回到西南,是想用西南的资源栽培他。
  所谓的根基,是一个在战役中获得经验快速成长的将领,和一支服从他跟随他的强大军队。甚至到时候,这支队伍将会和陆旋一同划入淳王麾下,不用淳王费一兵一卒。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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