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番外七607


  荀昭已经想得很清楚。
  “我观如今《诗》、《易》,世儒多为附会,已失本意。”
  “昭欲正本清源,注《诗》、《书》、《易》,驳其谬论,以成一家之言。”
  “我欲借蔡太后藏书与太学所藏典籍参考,太学处,已请得同窗帮忙,宫中,也请姑母代为请求太后。”
  说出这些话的荀昭,自信坚定,神采奕奕。
  “这很难,当努力。”荀柔缓缓点头。
  既然侄女已经想清楚,要成就自己的事业,他当然支持。
  成为一代学问大家很难,而身为女子,要使学问为世人所认可,更难。
  不过,正因为难,才更值得去做。
  “姑母说,叔父一定会赞同,果然如此。”荀昭满脸欣喜。
  “可需我,替你说服你父?”荀柔笑问。
  “多谢叔父,”荀昭低头致谢,接着一笑,“不过不必了。我若连父亲都不能说服,又何谈其他?”
  荀柔既欣慰,又不免些微失落。
  他似乎,终于没什么事可做了。
  光阴渐渐失去感知,辰昏也不再具有意义,新天子登基典礼,他未参加,只听前来探望的新任丞相说起。
  族中兄弟常来探望,连回颍川的兄长荀棐,也到了长安,兄弟又住在一起。
  地方豪族兴起要小心……
  吏治腐败要重处……
  百姓教化不可懈怠,乃是朝廷根基……
  四方边境,务必注意……
  感到寿命将尽,荀柔时常感到莫名紧迫与忧恐,糊涂时拉着身边的人,固执的絮叨不休。
  清醒后,又暗生气恼,自厌自闭。
  周围人越是耐心宽慰,他越烦躁不安,一时知道自己脾气古怪,竭力克制,一时又忍不住乱发脾气,拒绝服药治病。
  这样古怪、难伺候、坏脾气的老头,竟然还未招嫌弃。
  荀柔偶尔能静下心想,也觉得自己烦透了,实在讨人厌,又实在愧疚。
  可一旦情绪起来,又不能自已。
  直到某日,新任丞相来探望,带来了构画中的新政。
  以通过策试与武试,则晋升爵位的办法,以此鼓励百姓学文习武,对抗豪族势力。
  所谓晋升爵位,便是减免税赋了。
  荀柔怔愣良久,耳边隆隆,是历史车轮碾过的声音。
  这是科考完成体。
  是士绅,即小地主阶级崛起开端。
  它有许多缺陷,但在工业革命之前,这已是国家政治集权最高等模式。
  他忽然一霎清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而他,已经结束了。
  自那天之后,荀柔重获安宁。
  清醒的时间却越来越少,大多数时候陷入昏睡。
  在他以为,自己会就这样睡过去,某天夜里,他冥冥中预感,睁开眼睛。
  前一天白日,仲豫大兄拄杖来了他。
  他们聊了许多他幼年往事,有些他自己都记不清了,没想到兄长却还记得。
  再前一天,他吃了文若堂兄带来的榆钱羹。
  再往前,公达带了次子适来,给他讲了不少长安城内小道消息……
  再前一次,阿云告诉他,自己将辞职归家,恤孤寺交给手下一名叫甄宓的女官,她想开办女学,在长安为女童启蒙……
  胸口的闷痛,一下接一下,不留一丝喘息机会。
  荀柔手指绞紧身下绵褥,不想惊醒靠在榻边疲惫小憩的阿义。
  遗书都改了三稿,如今终于可以用上……
  身后事也早就嘱咐清楚……
  原本他想火化了事,可考虑到兄弟与养子的接受程度,还是定了棺材,葬回族地,父亲身边,不别起墓室……
  他死后,荀氏外任的子弟,也能被正常招还京城……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清晰渐促,直到
  咚!
  胸口仿佛受到重重一击,一切归寂。
  下一刻,久病沉重的身躯,忽然变得轻灵。
  随着无名的风,飘出卧室、屋舍、越过屋檐、树梢、里门、城墙……不知多久……来到一片幽暗水泽。
  流水潺湲清寒,荀柔低下头。
  熟悉的玄端,枯瘦双手,云纹博带,绶带组玉,翘头舄履。
  而水中倒映出的人影。
  短短黑发,年轻脸庞,白色衬衣,藏青长裤,黑色运动鞋。
  陌生又熟悉。
  他动动唇角,影子也露出一个微笑。
  是谁?
  我。
  俱是我。
  荀柔恍然若悟,缓缓向水泽深处行去。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自彼及此,吾心无悔。
  足矣。
  ……
  共和二十六年三月,乙巳,丞相荀柔
  太后蔡琰笔下一顿,抬头看向窗外,是时春光灿烂,却风絮满城,哭声满城。
  柳絮团团逐风,飘飘飏飏落在案上,点点清白。
  她再次落笔。
  丞相荀柔,崩于长安私第,年五十五。
  柔身长七尺,姿表瑰丽,举动风华,每出行,所过者莫不延首瞻望。及其没也,满城戴孝,百姓哭于道路,柳絮如雪送之。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日月经行,数十载,得失具在吾心,省来无负则足矣。
  常言道:天下九州。苍天之下,岂止眼前之九州,宇宙之大,岂止头顶之苍穹,万象之中,又何止一片之宇宙,以大之为见,人不过渺渺一尘埃。

第326章 番外七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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