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老余头20

  一只白皙的手矜持地从谢钰掌心拎起荷包系袋,火烧火燎地揣入袖中。

  “这……李当家,李镖头。”王掌柜眨巴着眼,“既然于县尉先结了银钱,不如我们今晚就……”

  “不行。”李明琅修长细嫩的手指在王掌柜眼前晃一晃,“白天说好了三日后一旬一结,那就依照约定办事。头一天就坏了规矩,咱们以后可怎么做生意?”

  王掌柜砸吧着嘴,很是不甘心地长吐一口浊气:“欸!李镖头说的对,就依你的吧!”

  哼,李明琅心中暗表,这可是她赚的第一笔银钱,都还没捂热呢,谁想从她手里抢银子,无异于虎口拔牙。

  云湘城才泛了几日秋凉,就遭了秋老虎。哑火的夏蝉死而复生,蝉鸣树颤,聒噪得很。

  李明琅坐在马车上,撩起淡紫珠帘,看向一旁不顾烈日戴着青色帷帽的男人。

  “喂,你不跟着他们去河堤那儿吗?”

  谢钰道:“王掌柜昨日说,那位瓦罐匠人家住花胡子巷,那地方……鱼龙混杂,只叫绿豆跟着不大安全。”

  李明琅嗤笑:“我看你就是想躲懒。镖局里又不止你一个能打的,实在不行我叫十几个在册的武士和小厮跟着,一大帮人,谁能拿我如何?”

  “……”谢钰没话说了。

  “噫,不对劲。”李明琅凉飕飕地瞥谢钰一眼,端的是面如冠玉的正人君子相,“你不是才来云湘城么?怎么知道花胡子巷是做甚的?你去过啊?”

  “……并未。”

  “这才几天,谢钰你可真够快的。”

  谢钰紧了紧缰绳:“当家的说笑了。”

  坐在车架上的绿豆憋不住笑:“谢少侠安心,明琅小姐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

  珠帘放下,哗啦啦的声响与少女清脆的笑声交织,嘈杂的蝉鸣也不能盖过。

  花胡子巷,说白了就是云湘城的花街,此处同样酒楼茶庄云集。不过与福满楼所在的南城大街不同,位于城北的花胡子巷里吃的都是黯然销魂饭,喝的都是暗送秋波酒,声色犬马,夜白如昼。

  未过正午,喧闹一晚的花胡子巷寂静无声,蝉鸣切切,鹅黄的杏叶探出高墙,无风自动,竟有几分禅意。

  谢钰也大吃一惊,白日里的花胡子巷别说鱼龙混杂了,连片鱼鳞都没有。这闹的,他之前说的话不就当真成偷懒了吗?

  李明琅看着他目瞪口呆的脸,噗嗤一笑,搭着绿豆的胳膊轻巧地跳下车。手搭凉棚,沿着石板路往巷子最深处走去,倒数第二家酒坊拐角的暗巷里,居然藏着间陶坊。

  泛黄的旗子垂在墙边,上面犹有几个斑驳大字,余家陶坊。

  绿豆小步跑上前,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虚掩的木门桐油脱离,凹凸不平,绿豆轻轻推了一把,就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都他娘的谁啊?大早上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李明琅抬头望天,日挂三杆,怎么也谈不上早。她清清嗓子:“余老板,听说你这儿做陶罐,我……”

  “老子不接女客,忒!都给我滚——”

  梆的一声,有什么重物被砸到门板上,那门过于老旧,径直被戳出一个小洞。

  李明琅身形一矮,步子一歪,就往谢钰身后躲。这哥们虽然不够壮实,但胜在个儿高,死道友不死贫道。

  谢钰轻叹一声,无奈地冲门里的人说:“老余头,云生镖局的李镖头有要事相尚。”

  “呸呸呸,晦气!那李道仁不是死了么?青天白日艳阳高照的,怎么会化成鬼来找我?”

  李明琅眉头轻蹙,嘴唇抿成一道细线:“您行端坐正,不做亏心事,又怎会怕鬼来寻?”

  啪!门被用力打开,门板颤颤巍巍的,天井幽暗狭小的院里钻出个佝偻的老头:“……你是哪位?”

  “李道仁的女儿,如今云生镖局的大当家,李明琅。”

  不用说,李明琅都知道这个糟老头子就是老余头本人。他人如其名,留两条怪异的八字长须,嘴巴又厚又大,两眼相隔甚远,眼皮耷拉,像极了一条鲶鱼。

  而他的脾气也如王掌柜所说,古怪至极。

  “哟,李道仁的女儿?”老余头笑声嘶哑,“哈哈哈,上回见你的时候,你还在你爹新买的褂子上画画呢!黄毛丫头一个,怎的长成个城里头的富家小姐了?看着就讨人嫌。”

  “你认识我爹?”

  “岂止是认识。”老余头嗬嗬怪笑,“当年我在做学徒的时候,你爹还光着腚满大街的撒尿呢!”

  “……谢钰,我想揍他。”李明琅嘴角抽搐。

  “当家冷静,他年纪大了,摔一跤都能出人命。”谢钰低声道。

  看一眼老余头细如竹竿的腿,再一想她刚到手的银子,李明琅咬一咬牙,决定暂时忍气吞声。

  好在老余头没讨人厌到极致,不至于把他们直接轰出去,嘴上嘀嘀咕咕的,却还是嫌弃万分地叫人进来。

  方才从门缝里窥见的一方天井地上,满满当当堆着在晾晒的陶器,门槛附近还扔着几块碎片,显然是老余头新鲜出炉的杰作。

  “说吧,有什么事?老头子我时间宝贵得很,不想你们这些吃家里的少爷小姐,我可没有爹娘的钱袋子啃。”

  李明琅轻吐一口浊气,淡淡道:“我这次来,是想拜托你做十个陶缸子。个儿要大,能装进马车,还得有双层,隔层里能注热水保温,底部得开个口子,安个不会漏水的木塞子……”

  “嘶,停,别说了。”老余头揪紧他的八字长须,脸一歪,“太费工夫,不做。”

  接连被这老头子怼了几句,李明琅到底没耐住性子:“我加钱做!”

  老余头耷拉的眼皮一抽,眸光一闪:“加多少?”

  李明琅这才知晓她中了这死老头的套,可她东西要得急,实在是骑虎难下,只得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比了个数。

  “可以,十天后叫人上门来取货。”老余头心满意足,捋一把八字须,笑容和善地把他们送出店门。

  终于回到安详静谧的花胡子巷,李明琅香肩一耷,垂头丧气。

  谢钰有些忧虑:“当家的,镖局能赚到钱么?不会一个月不到就……”

  李明琅气不打一处来,气呼呼道:“你懂什么?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月上枝头,花胡子巷里灯火如昼,莺歌燕舞,有年轻女子倚栏卖笑,也有龟公、老鸨当街揽客。

  燕小五生得瘦弱,刚浆洗过的青蓝短打像挂在他的骨头架子上,随风飘荡。他刚在镖局吃过饭,于是脚步轻快,泥鳅似的在人群中穿梭。

  他们云生的晚膳说出去这条巷子里不知有多少人要羡慕。燕小五砸嘴,像在回忆大骨汤香浓的滋味。

  “嗐!这不是燕小五吗?”

  “小五哥,听说你去云生镖局发财啦?”

  “卖草果的老刘说,你们当家的是个大美人,快说说,是不是真的?”

  有三五个瘦骨嶙峋、蓬头跣足的男子从巷子暗处走出来,将燕小五团团围住。

  燕小五的脸涨得通红,想说几句话混过去,但这几个常驻城北花柳巷的乞丐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非让他留下今日的工钱再走。

  同样生在阴沟里,凭什么他能过上好日子,有工钱可拿,还有厚实的新衣裳穿?

  “我才刚上工一天,哪来的工钱?!”燕小五怒不可遏。

  可他双拳难敌四手,遭人围堵,一拥而上,只能被打得痛呼不已。

  这几个乞丐掏过他的口袋、袖子、鞋底,发现当真一个铜板都没有,纷纷恼羞成怒,一人往他脸上吐一口唾沫,把他的新衣服、新鞋子扒下来,抢夺一空。

  白天挺着胸膛带着人送货的燕小五,遭人抢了镖局的衣服,就像是将军没了兵符,士兵没了铠甲,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颓丧起来。他躲进暗巷,在秋夜里赤|着身子,仿佛又变回了乞儿。

  无穷无尽的委屈翻涌上鼻腔,燕小五吸一口鼻涕,继而嚎啕大哭……

  忽然,一道温柔如水,却又克制如冰的声音响起,燕小五像是听到了城外寺庙远远传来的钟声。

  “燕小五?你为何一个人在此地?”

第11章 老余头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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