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世俗206

  然而事实令世人始料未及,惟闻子其实是个女子,这也倒罢了,若是大家闺秀、贤妻良母,至少也能为人敬仰称赞,偏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常年走南闯北,混迹于勾栏瓦肆,且行事张狂不羁,视女德为无物,甚至传言说她未婚育子,豢养男宠,与多人纠缠不清,向来为世人所不齿。

  韩素娥也听过关于她的传闻,对这位女子的印象比较模糊,但心底隐约抱有一丝好奇与不可说的羡慕,见他提起此人,不由来了兴致,仔细看向那幅画。

  画卷上是一只憨态可掬的狸奴,正抬爪纵身,扑向一丛停了蝴蝶的蟹爪兰,活泼生趣,那玉面狸双瞳异色,炯炯有神,其浑身雪白,独尾巴漆黑,又名“雪里拖枪”。跃跃之态,栩栩如生。

  谢景淞欣赏半晌,想起李棠的那只橘色狸奴,颔首道:“技法高超,意趣盎然,笔触逼真。”

  欧阳睿闻言眼睛一亮,十分赞同地附和。

  但随即他又遗憾道:“可是旁人都说此女不知廉耻、伤风败俗,又唯利是图、财迷心窍,她的作画自然也充满铜臭,低俗无趣,不值欣赏,”他叹口气,摸了摸画卷上的狸奴,“可惜了,我真心喜欢她笔下的小兽,比之同期几人更有灵气。”

  谢景淞没说什么。

  欧阳睿见他不似旁人,听见自己喜欢惟闻子的字画就露出鄙夷之色,不免敞开了些,苦笑着自嘲:“平日我都不敢随便说自己喜欢她的画作,不然定免不了一顿讥讽,说我欣赏此人,定是同她‘志同道合’。”

  这种遭遇听起来匪夷所思,但也不是没有原因。

  世人轻商且重男轻女,据说惟闻子身为女子,违抗婚约,顶撞长辈,还用尽手段夺得家产,不仁不义,可谓是败德辱行,天理难容。可无论世人如何唾弃,都不能奈何得了她,究其缘由,那便是另一个让人痛恨的地方——她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与多位权贵有染,裙下之臣无数,更有传言,她膝下未婚生育的儿子,乃是与当时一位权倾天下之人所生。

  在场几人,隐隐约约也听过这样的传闻。

  谢景淞沉吟良久,关于欧阳睿多言他并不想多谈。

  “世间对女子诸多不公,以种种条框去约束,将其限制在他们安心的范围中,美名其曰为‘女德’。”声音沉淡,清风徐徐。

  他掀起眼帘,不咸不淡地勾了勾唇角,“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欧阳睿完全没料到他这样说,已然愣住,下意识重复:“……为何?”

  “因为害怕。”

  “害怕?”

  谢景淞搁下茶盏,慢慢靠回椅背,姿态轻松地睨着欧阳睿,“我只知惟闻子善于营商,深谋远虑,且遵守道义秩序,不取不义之财。她大兴市集,雇佣无家可归之人,将良田承包给贫农,不止如此,还大力发展船队,促进中原与外族开放交流,引进百种粮食作物和冶炼技艺,工农业得到大力发展。”他微微一顿,举了个例子,“据我所知,占城稻就是她的商队带回来的。”

  “要说为富不仁就更可笑了,你有所不知,在西北一带,数百书院和医馆都是由她所建,迄今仍在运转,族中收养弃儿不知凡几,不论男女,皆悉心教养。不止如此,她出资修建的水坝河桥,或许你就曾走过。在外敌入侵时,她更是慷慨捐银,不吝物资,若说贡献,恐怕没几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那些指责她的人又做了些什么呢?一边享受着她带来的便利,一边故作清高极尽不屑,何尝不是厚颜无耻呢?”

  欧阳睿如遭雷击,有些不敢相信,喃喃,“真、真的吗?”他猛地抬头:“可这些……为何世人不知?”

  “若世人知道又如何呢?”谢景淞轻嗤一声,眸中一片冷清,“她只为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不为功名,若被世人知晓,那些本可接受她帮助的人,又当如何自处?”

  “你不过喜欢她的画,就被无端指责,若是受她相助,又会被怎样对待?”

  会怎样?欧阳睿怔神,心里渐渐明白过来。

  韩素娥听到这里,不禁抬头去看,见他嘴角隐隐泄出几分讥诮,“更何况,你当真以为,他们抨击她的理由是所谓无视理法、败化伤风、利欲熏心么?”

  欧阳睿有些迟疑:“那不然是?”

  “我说过了,因为害怕。”

  “怕被超越,尤其怕被一个他们眼中柔弱可欺的女子所超越,所以习惯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去打压,这样即使对方的能力在他们之上,也可以顾左右而言他,居高临下地痛斥其道德败坏,以此满足自己那可笑又可悲的自尊心。”

  “这是弱者,尤其是懦弱者,最擅长使用的理由。”

  谢景淞勾唇一笑,玉眸如潭,清冷而幽。

  素娥第一次见他如此健谈,言辞又如此辛辣,更让人惊讶的,是他公然对抗世俗的那种漫不经心。

  放在过去,她可能会觉得难以置信,但前世接触过不同于世俗的教诲,闻言只觉心潮澎拜,万分赞同。

  可这一切是因为她身为女子,站在自己的立场,对这种不公平的事有着理所应当的敌对情绪。但谢景淞不同,仅凭他是男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算是石破天惊,前所未有。

  听此言此语,欧阳睿也被震惊,恍惚几分,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仍旧有些茫然,觉得自己理应反驳,但又不知从何反驳,一时哑口无言。

  对于叶斓所说的那些事情,他从不知情,只知世人传言,惟闻子是个有违世俗伦理的女子,她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生性放荡,为正统所不齿。

  可是何为正统?难道从古至今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难道人多势众的,就一定是真理吗?

  欧阳睿感到自己心底的某一个地方,渐渐裂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模模糊糊的情感,在快速蔓延。

  “叶公子所言,让我感触良多。”

  一旁欧阳玥突然出声。

  “只是不知,公子为何会对此人这般了解?”她压抑着悸动的心绪,顿了顿:“我并无它意,只是觉着……公子好似与她相识一般。”

  谢景淞沉默半晌。

  “她是我祖上先辈的一位友人,其生平事迹,皆有记载,只是从未为外人道。今日我不过也替先辈所言,以尽友人之谊。”

  怪不得,欧阳玥点头,一脸了然。

  她似很高兴,微笑着唤兄长,“哥哥,以后你可不必再为自己欣赏惟闻子的画而感到羞耻了。”

  哪想欧阳睿摇摇头,自嘲道:“我欣赏她的才华,却羞于告人,与那些误解她的人又有何异?”

  谢景淞不以为意笑了笑,转而神情认真:“欧阳兄真性情,倒不必如此惭愧,你肯欣赏她本就难得。”

  “我想她在天之灵,若有所知,许会感到些许欣慰。”

  ~

  婉拒了欧阳兄妹用晚膳的盛情邀请,韩素娥和谢景淞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真的是你先祖的友人吗?”素娥跟他进了他的房间,毫不见外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托着腮望他。

  谢景淞取下身上大氅,吩咐白羽去准备晚膳,转过身微微扬眉,“为何这么问?”

  她看着他,“我记得她好像姓黄。”

  这太巧了。

  他在京用的假名是黄姓,在这里用的假名是叶姓,后者是他母姓,没准前者——实际也与他有关联。

  谢景淞闻言,不由认真看她,恰逢她秋水般的眸子望来,专注而探究。

  他一时不答,慢慢走近几步,徐徐落座在她对面。

  “你猜得不错,她并不是什么先祖友人,”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她其实是我□□母。”

  “黄氏一脉,就是她的后人。”

  素娥呆呆地放下手臂,有些惊愕。

  她真的只是试探一问,不想他竟然说、惟闻子是他□□母?

  素娥不止惊讶这个事实,更惊讶他的坦然痛快,原以为他怎么也该犹豫几分。

  “很惊讶吗?”他浅浅扬唇,眉目温和,“我第一次看见她留下的随笔,也十分惊讶。”

  素娥迟钝地点点头,“是一个奇女子。”

  半晌回神,露出向往之色,感慨道:“若她生在今世,我可真想同她结识一番。”

  “改日带你看她留下的东西,”谢景淞轻轻拨了拨香炉,“有不少手账一类的文字,见解独特,你看了应会觉得闻所未闻。”

  香云慢慢腾起,烟雾缭绕,遮了他大半眉目,玉面如仙。

  韩素娥凝目看了会儿,有些不自然地咳了咳,慢吞吞问:“我能看吗?”

  她一个外人,怎好看人家祖先留下的东西。

  他抬眼,黑白分明的眸扫来,反问道:“为何不能?”

  不等她答,似又想起一事,回忆道:“你还记得在南鸣山,我曾问你何为‘环保’,”他顿了顿,“其实我曾在□□母的笔记中看到过这一词,当时不解其意,所幸听闻你的解释,才知因果。”

  他说什么?

  始料未及,素娥怔了怔,很快,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年一过我又开始焦虑了,然后就卡文

第97章 世俗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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