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179
今夜对纪弘易来说是极难入眠的一天。
城市被笼罩在浓重的夜色中,从卧室的落地窗向外看去,高楼的边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朝阳不知道何时才会冒头。
纪弘易一个人坐在床脚边,身上仅披了一条薄薄的浴巾。床脚下,是凌乱的衣服、打结的领带;床脚上则是起皱的被褥,和撕裂的床单。
他屈起一只膝盖,如同一个局外人一般,静静地俯瞰着这座精致、却又死寂一片的都市。
纪敬已经睡去,大半片紧实、饱满的后背裸露在外,随着呼吸的频率微微起伏着。纪弘易回过头,他不知道纪敬现在在做什么梦,但他希望会是一个好梦。
三年一次的春节,纪敬理应睡一次好觉,做一次好梦。
纪弘易重新望向落地窗外,呼吸间双肩隆起,又重重压下,如此反复。
今夜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他站起身,宽大的浴巾随即从肩上滑落,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毛衣套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穿过走廊,则是他的书房。纪弘易赤脚踩在地毯上,走路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坐在书桌前,试图做些什么来分心,然而面前的电脑却数次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操作而陷入睡眠模式。他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他第一次如此惧怕明日的到来,公寓的大门仿佛随时就会被人敲响,他几度觉得自己听到了从楼道里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他会抢在纪敬之前和军队见面,告诉他们是他教唆纪敬辞职、从基地逃离。如果他们要将纪敬带走,没有理由不将教唆者一起带走。
隐秘的震动声忽然从书桌下传了出来,纪弘易循着声音向下看去,瞬间惊出一声冷汗。
震动是从最下层的抽屉传出来的,这里仅被他用来存放一件物品。他屏气凝神,弯腰拉开抽屉,从牛皮纸袋里摸出了那部嗡嗡作响的手机。
大概是一直没有反应过来,电话因为太久没有接通而自动挂断了。
纪弘易蹲在书桌后,双手握紧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号码久久没有吭声。
过了大约十秒钟,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手腕一抖,仿佛碰到了一个烫手山芋。犹豫再三后,他终于接通了电话。
他客气地说:“您好。”
“你知道违反军队纪律,严重时可以获罪吧?”
“王”的语气轻描淡写,听者却是心惊肉跳。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知道了纪敬从基地逃跑的事情,纪弘易咬紧牙关,强装镇定,“违反纪律会受到处分,严重时可开除军籍,为什么会获罪?”
“王”轻笑一声,“因为他有可能在社会上引起十分恶劣的影响。”
“违规使用直升机这件事只会在军队中传播,为什么会对社会造成恶劣影响?”
“因为你们走得太近了。”
纪弘易并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贴在耳朵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一下,他拿下来一看,上面显示有一条新信息。
他点开信息,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
那是一张他和纪敬坐在基地操场的双杠上接吻时的照片。
纪弘易大惊失色,手机从他手中滑落,悄无声息地砸在脚下的地毯上。
基地里有“王”的眼线。他早该知道。
“你有想过,如果这张照片登上新闻头条,会在社会上造成什么样的负面影响吗?你知道它会引起什么样可怕的效应吗?”
纪弘易跪在地毯上,捡起手机,双手将它捧在耳边,他想要说这张照片是假的、是伪造的,可是恐慌的情绪如滔天海浪,一瞬间将他淹没了。
“是我的错。”纪弘易颤声说:“都是我的错,请您不要责怪他。”
“你本来就是公众人物,却和身边的男性格外亲密。现在生育难题尚未解决,你却在公众面前展露出这种危险的倾向,这将会严重腐蚀民众的心理状态,你同意吗?”
纪弘易实在是太恐惧、太着急了,他的手腕僵硬、瞳孔紧缩,几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他期期艾艾道:“我会辞职、我马上就会辞职……我会从大家的视野中彻底消失……”
“辞职?真是愚蠢至极的想法!”
“王”第一次对他厉声呵斥,纪弘易的心脏坍缩成绿豆大小,好似随时就要炸裂开,变成一滩破碎的肉块。
“我原本不想弄得这么难看,可是军队上校拒绝承担责任,擅自使用军用飞机、逃出基地,这种事情是不能接受的。纪先生,我只是好心通知你一声,已经有军官从基地出发,你们最好不要抵抗命令,否则结果对你们两人谁都不好。”
“求您不要给纪敬定罪,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到了这个关头,你还在为他说话?”
纪弘易几乎是哀求道:“我要怎么做,您才能不定纪敬的罪?”
“王”的声音果断、且冷静:
“很简单,只有一件事。”
“是什么?”
“你们永远不再见面。”
纪弘易一愣,耳边传来一阵高频的嗡鸣声,气血一股脑涌上头顶,烧得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一些都是“王”的计划。
他不免苦笑一声。原来“王”早就盯上了他们,他故意骗纪敬回到基地,为的就是将他们分开,以免自己在公众面前展露出“危险的倾向”。
“鸡蛋事件”发生之初,同性之间的亲密行为被法律禁止,这一条法例在当时引起了十分广泛的影响,限制令被导入无数对恋人的体征圈内,双方一旦靠近则会自动报警,就近的警局会收到警报,分头抓捕他们,确保他们呆在限制令规定的地方。
限制令的限制范围是一千公里。
不过由于群众的心理状态本就岌岌可危,加之基因问题尚未解决,大规模抓捕同性恋人的举动只会在社会上造成更多的恐慌。久而久之,统治者对平民的性取向采取了半默许的态度,只要没有造成恶劣的影响,就不至于和恋人永世隔绝。
可是纪弘易不一样,如果他公开表现出自己的倾向,则很有可能会成为社会上的不稳定因素。
不仅如此,纪敬入伍时的性格测试也不够理想,虽然从军校毕业到现在,他从未犯过错,履历堪称完美,然而测试结果显示,他不是一条最合格的狗。纪敬到现在都不知道,一份简单的性格测试才是导致他无法继续晋升的根本原因。刻在基因里的危险因子昭示着,他很有可能会挣脱脖颈上的项圈。
起初“王”对于两人间的亲密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认为这样做可以更好地笼络他们,他甚至体贴地保留了这些信息,直到最后一刻被纪敬激怒,才撕破了自己看似客气的面孔。
他不想将火花与火药存放在一个仓库内,这两样物品一旦靠近便会变得极其不稳定、变得危险,仿佛一颗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炸弹。短暂的相聚时光已经结束,他们应该各司其职,回到原位。
只要两人不再相见,他可以不定纪敬的罪,也可以当做没有听见纪弘易想要辞职的胡话。纪弘易理应对他感恩戴德。
电流流窜时产生的“滋滋”声扰得人心神不宁,像是要穿过听筒,钻进听者的耳朵里。“王”难得耐心地等待着纪弘易的回答,他知道纪弘易会怎样做,他可以原谅对方偶尔一次的失误。
当电话那头的青年再一次开口时,他不再是恐惧、慌张的,他好像已经明白了最好的选择,明白了顺从会为所有人都带来有利的结果。
“我了解纪敬,如果明天您派人强行将他带回基地,结果不会理想。请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说服他。”纪弘易说:“既然再也不能相见,还请您留给我们一点道别的时间。我不会从煋巢辞职,我保证纪敬会自愿回到基地领罪。”
“你要多长时间?”
“一个月。”
“一周。”
纪弘易握着手机,低垂着头半晌没有说话。“王”继续说道:
“一周以后春节结束,如果那时你还解决不了问题,”他顿了顿,声音冷冽,“我会来帮你解决。”
纪弘易低声应道:“……好。”
通话结束以后,他将手机装回牛皮纸袋,弯下腰将它塞回书桌抽屉。此时天还未亮,夜色如厚重的幕帘,将整座城市笼罩。城市边缘的城墙上,橙色的信号灯正在不紧不慢地闪烁。交错的公路犹如纤细又脆弱的血管,几辆电车开着远光灯不紧不慢地行驶着,犹如几只迷了路的萤火虫。
纪弘易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里,直到晨光熹微,太阳从地平线上冒头。
朝阳将他的瞳孔染成了黯淡的金色,他的视线终于晃动两下,像是从漫长的思虑中回过神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从基地出发的军官应该已经收到命令,暂时中止任务。
他从座椅中起身,走到书房右侧的墙壁前,取下了挂在上面的油画。
黑色的保险箱被掩藏在油画后的墙壁内,纪弘易输入密码,拉开了保险柜的钢门。
保险柜中央存放着一个指甲壳大小的U盘,里面保存着他与“王”第一次通话时的记录。
除此以外,U盘底下还压着一张老旧的字条。纪弘易将U盘和纸条取出保险箱,然后在书桌前坐下,登录了煋巢内部的管理系统。
因为时间太久,纸条的边角已经泛黄,似乎稍一用力似乎就会碎成两半。他小心地将纸条展平,视线停留在上面久久不能离开。
那是一串手写的定制仿生人的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