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香(三)37

  月香说道:“我母亲早亡,与父亲相依为命。十六岁那年,我父亲被恶霸当街打死,我去告到县令那里。

  新来的县令清正廉洁,不畏强权,将那恶霸下了狱。我感激县太爷,无以为报,常常拎了鸡蛋去感谢他。

  或许因为我是无依无靠的弱质女子,一来二去的,就有了些传言。县太爷怜惜我,待我孝满,就纳我为妾了。”

  陈兮心道:“这哪是怜惜啊,分明是垂涎你的美色,挟恩图报啊。”

  月香又道:“官人待我极为体贴温柔,主母也善良贤惠。我过得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辛苦。

  官人说,薄命怜卿甘做妾。其实,这话是不对的。最开始我并不是心甘情愿的。我本是贫苦的农家女,虽然不通文墨,却也是耕读传家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会去做妾?谁不愿意做正头娘子?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无奈罢了。

  我以为,我这一生就会这样度过,毕竟那个时候歌舞升平,百姓乐和。谁会想到歌舞未息,兵戈将起呢?”

  她的眼中满是沧桑。

  陈兮心道:“她说她不通文墨,可听她的言辞,并不像是乡野村妇。不是她官人教了她,就是她自己这数百年改变了太多。”

  不管怎样,她的改变都是因为那个官人。

  月香纵身一跃,轻飘飘地站在房顶上,她的身体都是虚幻的,被风吹着,仿佛随时都能飞起来。

  陈兮因为身高原因,对于被俯视格外敏感,她想都没想,便跟了上去。听故事也要离得近些,不是吗?

  月香看着圣王庙里来来往往的人流,笑了一笑:“你瞧,他活着受人敬仰,死后也香火不断。他是个好人,对不对?”

  陈兮听得云里雾里,这司马圣王究竟是谁啊,又是因为什么成仙的?不是听说近来成仙的门槛很高吗?天界已经有好多年没迎进新成员了。

  月香道:“是了,你不知道他的故事。”

  陈兮点头,的确是不知道,不过他既然享受香火,想来对百姓颇多庇佑,是个好神仙。她在凡间这几天就没见过供奉瘟神的,当然,也没见过供奉苍离帝君的。

  月香在房顶坐下,轻声道:“唉,想当初的盛世终归是一去不复返了。皇帝和自己的儿媳相恋,重用奸相,不理朝政。安胖子起兵造反,攻陷多地。杨万石投降,逼我家官人去迎接贼军。官人拒不受命。官人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

  官人率领下属官吏哭于玄元皇帝庙,感召了众人。大家一起抗击叛军,得到了上千人跟随。

  不是所有人都像官人这样的。雍丘的县令令狐潮想投降,他的下属不同意,被令狐潮捉了起来,准备杀掉。偏偏也巧,他急着出去迎接叛军。被他捉起来的义士们乘机逃脱,迎接了我家官人入城。

  唉,这一切都是命啊。

  后来,我听说,官人在城头杀掉了令狐潮的妻子儿女,率兵拒战。那时,我就该想到的,官人的心里以国家为重,哪怕是令狐潮的妻子儿女无错,在国难关头,也难逃一死。”

  陈兮心中一凛,她想,她猜到接下来是什么了。儿女情长在国家大义面前,终究是不值一提。无所谓辜负不辜负,只是他没得选择。

  月香面露怅惘之色:“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以为我都忘了的。可这数百年来,我反反复复地回想,仿佛它们就发生在昨天。

  令狐潮妻子儿女被杀,极为愤怒,率领数万贼军前来攻城。当时,城里只有数千人。大人带领城中军士,奋勇杀敌。两个月内,兵不卸甲,打得四万贼子落荒而逃,差点活捉了令狐潮。”

  她讲到这些,眉眼间尽是遮掩不住的得意和豪情,仿佛提起战役,心里还是满满的与有荣焉。

  陈兮喟叹,这个月香也是个有忠义心的,只是不知后来为何会沦落至此。

  月香叹了口气:“令狐潮增兵又来,被官人给骂走了。当时毕竟是形势危急,有不少人请求官人假降。其实,以我妇人之见,假降也没什么。

  可我终归是妇人,官人假装同意。他在堂上设了天子画像,斩杀了提议假降的人,来鼓舞士气。一时之间,群情激奋。连我这等后宅妇人都不觉得不死无以报家国。

  唉,那个时候,我就该知道的,官人心里始终是以家国为重的。

  城中粮食不多,恰好令狐潮又来了。官人派人偷袭,得了些粮食,将其余的一把火尽数烧了。

  可惜我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然的话,当时即便是拼着一死,也要请求官人将粮食留下,以备后用。

  官人与令狐潮斗智斗勇多次,令狐潮始终敌不过他。而官人却得了不少器械。我家官人虽然是个文官,可这领兵作战的本事,一点都不比武将差。

  这四个月来,官人帐下兵少,却屡屡获胜,如果没有上天保佑,那也只能说他是天纵英才了。

  睢阳的太守告急,希望我家官人,可以同他共守睢阳。

  当时宁陵一战,我军杀敌万余,投尸汴水,河水断流。当时是何等的风光!

  贼师数次攻城,我们这边忽守忽战,贼师疲惫不堪。这中间数次交锋,我们这边虽然人数不敌,但是每次都能险胜。想来是我朝气数未尽,得老天眷顾吧。

  两军相战,比拼的不只是士气和人数,还有粮草辎重。睢阳城原本六万斛的余粮,可被虢王运走了一半。到后来,睢阳粮绝,城内的军民用树皮草根充饥,士兵一天只能喝一勺粥。到最后只剩下一千残兵,敌军仍不能进。”

  月香说到这里,眉目间隐隐显露出骄矜之色:“敌人有我们十倍的兵力又如何?终归还是不能进城池一步。你不知道,敌军首领还被射瞎了一只眼睛呢!可惜,老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睢阳无粮,实属天意,非战不利也。”

  陈兮心道,这样大的战争场面想来不是师兄的手笔。历来朝代更迭,全凭运数。即便师兄是司命神君,也不会以倾国之势,只为讲一个故事。

  月香又道:“姑娘,你说人在没粮食吃的时候,会吃什么?”

  陈兮略一思忖,答道:“兔子,野鸡。”

  想当初在彤云山璇玑门,伙食清淡,常常有师兄弟偷偷去打野兔烤了来打牙祭。或许,那些师兄弟没有飞升,就是因为杀孽太多了吧。

  月香吃的一笑:“姑娘还真是有趣儿,也是,你们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饥不果腹的经历呢?”

  陈兮没有反驳,璇玑门的伙食虽然不好,但是顿顿煮青菜,也管饱了。

  月香幽幽叹道:“当时的睢阳城外有敌军,内无粮草,随时面临着破城的危机。饶是许多意志坚定的士兵也产生了动摇的念头。当时最要紧的,就是解决粮食问题。

  我那时已经很久没见过官人了,偶尔遇到他,他也是行色匆匆,满脸疲惫。我虽然想念他,却也不敢前去打扰。

  那天,官人难得和颜悦色来找我,说是要我到前堂去。我当时心下奇怪,我一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他叫我做什么?

  我很快地梳妆打扮,战争未起的时候,我在后宅闲来无事,也学过一点点歌舞。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歌舞升平,寻常的女子都能歌善舞。我作为小妾,本来就是玩物,学这些讨好一下主人,也是好的。”

  陈兮有心反驳,把女子当玩物的男子不值得讨好。但是,她终究是没说出口。

  月香又道:“我随着官人来到前堂,见到堂上有不少郎君,气氛肃穆,心里生疑。这样的场合,官人不该把我唤出来才是啊。姑娘,你知道他叫我来是做什么吗?”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神情奇特。她斜着眼睛看着陈兮:“你能猜到吗?”

  陈兮的心蓦地一紧,她握了握伞,低声说道:“不知道,大约是要你出来调节气氛?”她心里也知道,肯定不会是这样。但真相是什么,她猜不出来。恐怕师兄站在这里,也未必猜得出来吧。

  月香轻掠头发,柔声说道:“你可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月香。”

  月香冷笑:“是啊,我叫月香。月,香。”

  陈兮初时不解,略一思忖,大惊失色,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不!”

  怎么会呢?她知道,有许多地方,以月指肉。仓颉造字,人体许多部位都与月有关,比如脑、腿、肺、肠……

  陈兮一手握伞,一手捂嘴。她有种浓浓的呕吐感,明明她不动用法术的时候是五感俱消的。可是,她还是觉得恶心。

  她暗恨自己想象力太丰富,怎么好端端地就往人肉方面想呢?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在她看来,只是故事中的情节。

  月香站起身来,眼神空洞:“你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其实,我做鬼这数百年,也见过人吃人的。只是当时,我没想到啊。我的官人,他说他要保家卫国,他说他要守卫睢阳。可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要人吃我啊。从来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月香的名字是我的杜撰,我不会说起因是我闻到了学校的月桂香,然后,就想起杀妾飨卒了。很著名的事情,历来争议很大,男主角是民族英雄,女的,唉,不提也罢。

  我这章的提要,好像已经把故事给讲完了。

孤月香(三)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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