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186

  太宰治又叹了口气。

  这茶也喝不成了。

  他以前认真规划过自己的死亡,从死法到收尸,包括埋在什么地方他都计较了个遍,可真到这一天,他反而没了太多要求,方便一点,就近一点,从港口黑手党大楼楼顶跳下去就挺好,也不会惊动警察,四年转瞬而过,近来他尤其情绪平稳,越快死越快活,但那些平稳的情绪就像冬日结冰的贝加尔湖,春天一到,化得干干净净,可惜湖底下并不是什么湛蓝漂亮的春水,倒是一堆腐烂干涸的泥沼。

  除了昨天,打住,太宰治,他用食指敲了敲额头,别想了,最后时间,必须让自己舒服一点。

  他本不应该这样应付意外之喜。

  但他又很不高兴,不高兴之余还有点烦躁,特别是当他顺手往那只猫嘴里塞了一瓣酸橘子之后,他更烦躁了,他笑眯眯地揉了揉对方雪白雪白的猫毛,心想真是他妈的,都最后一天了还要给我来这套,再一摸兜,兜里照例揣着几颗糖,还是很久之前养成的坏习惯。

  他瞅着五条悟独自蹲在一旁纠结了半天,最后放弃纠结蹭到他身上,按理说他应该扯一下这人的猫毛说一声你蹭得我很痒,但是时间不对,场合也不对,这些年太宰治的确成熟了不少,他就算不高兴也不至于迁怒谁,但他又的确特别不高兴,心想他妈的五条悟,别给我来这套。

  不行,连螃蟹都剥不好的猫,不能要了。

  这顿寿喜锅他越吃越无解,越吃越烦躁,这种烦躁简直突如其来,整个人被扯成好几份,每一份太宰治都挂心着不同的烦心事,想来想去居然还是这只猫最省心——省心,想着想着他就觉得有些荒谬,荒谬到他几乎要发笑了,他的确喜欢五条悟,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省心,可喜欢这种感情究竟是什么?他反而没法下个明确的定义。

  那三年他们之前的相处模式也很省心,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在过,但要说他对生活有多少热忱,那肯定一点没有。从一张床上下来,再上到另一张床,百无禁忌,肆无忌惮,自杀的尝试也一直没停过,只是怎么都死不掉,怠惰而又颓废,但他养的猫偏偏要他活出个人样,不行就咬他,他烦得不得了,又捏了个壳子给自己套上。

  你看,现在就是个人样了吧。

  这只猫睁着俩湛蓝湛蓝的大眼睛,又拿他的脖子当磨牙棒,一口叠着一口,第二天衬衣领都遮不住齿痕,他再侧头看了看,心想这两只猫是同一只猫吗?可时间线这玩意他一辈子也没搞清是怎么回事,盘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蟹肉又反复强调着他失去了什么,不行,不对,不应该。

  他要不留半点遗憾,一点都不后悔的去死,现在这算个什么事?

  但还是不甘心。

  但也没那么不甘心。

  他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包括他自己,可他安排给自己的结局又有些说不出的敷衍,但要从里面挑剔些不满,他又也挑剔不出来,可能就是死法不合适,太宰治想,他以前一直准备入水跳海,毕竟海很漂亮,也很安静,相比之下跳楼就逊色了许多,可是他又懒得给自己多添麻烦,毕竟到时候把书的真相告诉芥川和敦,那两个幼稚小鬼没准还要救他。

  但得知书的真相的人有三个,芥川龙之介、中岛敦、森鸥外,三个人凑齐,就再容不下一个太宰治了。

  可太宰治还是烦,吃掉的海鲜和蛋糕一起塞在胃里面,那种味道并不好受,他留在这个世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漂亮的斜阳看,火红火红,烧成一片,眼看着太阳要落山,那种烦躁就压抑不住,是的,他快要烦死了,他烦死了还是要哄猫,还是要说谎,特别是被这只猫露着尖牙关进地牢的时候,烦得他只想揪住这只猫的猫尾巴,问问他你欠老子的应该怎么还?

  没法还了,太宰治又想,用指尖戳了下办公桌上面的狱门疆。

  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从椅子后背拎起大衣,披在身上,外面的响声已经告一段落,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碟子里的樱桃看着实在诱人,于是他又不长记性地拎了一颗放进嘴里,出门进入走廊,守卫已经被他提前赶开,现在走廊空无一人,雕花的玻璃彩窗将斜阳切得细碎,又折射出漂亮的色泽,彩色的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楼顶实在很吵。

  果然是小鬼,打个架都要这么热血,又是嘶吼又是觉悟,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干什么,太宰治没精打采地吐出樱桃核,随手丢进大衣外兜,沿着楼梯往楼顶走,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来他的烟盒落在了办公室的抽屉。

  不行,我得下去取。

  太宰治一边想,一边继续往上走,烟盒毕竟不是什么要紧事,他站在楼顶的阴影里,眼前是月下兽和罗生门碰撞时光怪陆离的色彩,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的战斗很精彩,太宰治能挑出毛病,但以这两个人的水准他也不能要求太多——我的烟盒还在抽屉里。

  太宰治幼年的时候身体不算很好,别说烟酒,当时津岛家的家庭医生给他的诊断是多修养,常忌口,但日后的太宰治把这两条医嘱全然扔到脑后,他抽烟的次数不多,远远比不上喝酒的次数,更别说患有烟瘾,可他现在正在看一场注定知道结局的表演,实在无趣。

  他妈的,就连以前五条悟爱不释手的垃圾电影的主人公都能抽根烟再纵身一跃,怎么轮到他,死前最后一件事竟然成了吓唬两个幼稚小鬼?不行,我得下去取我的烟盒,太宰治想。

  但他还是没动,望着橙晃晃的落日又往海平面里坠了一点。

  吃颗糖好了,他一边看着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咬牙嘶吼,打得遍地鲜血,一边从兜里摸出一颗糖,樱桃味的,糖纸被光折射得流光溢彩,太宰治眯起眼睛,觉得这颗糖估计是过期了,甜得过分,可他还是想要自己的烟盒,我的烟盒,他想,他几乎要转身下去取自己的烟盒。

  “月下兽!”

  “罗生门!”

  算了,太宰治盯着那点残破的斜阳,有点不高兴,但转瞬他又快乐起来,他马上就要如愿以偿,皆大欢喜,一点小小的瑕疵也在容忍范围之内——我的烟盒还在抽屉里——他很明白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道理,但还是忍不住抱怨这两个小孩,你们要是多打一会,我就能下去取我的烟盒。

  那是他下午才换的新烟盒,从酒吧老板那里买来的,看着很是复古,刷着红色的漆面,上面画着戴滑稽绅士帽的男人,五个花体字母印在人像下面,和他以前的火柴盒一模一样,太宰治好看的鸢色眼睛里笑意越来越盛,那真是一个漂亮的烟盒,这样也好,他要是随身带着他的烟盒,从这么高的楼层落下去,摔坏了也很可惜。

  可是我还是想要我的烟盒,太宰治这样想着,一边往前走了一步,像模像样地鼓起了掌,表演已经落幕,作为唯一的观众和导演,他必然要送上掌声,我的烟盒,他在心里念叨着他的漂亮烟盒,很是敷衍地说着台词:“看来是四年半以来,一直怀揣着愤怒与仇恨的芥川胜利了。”

  他的烟盒还在抽屉里面。

  “从四年前开始一直到现在,从把你和你妹妹分开的那天起,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而设计。对敦的训练以及扩张黑手党的势力范围,也同样是为了今天。”

  太宰治说着说着感觉有点不对味,他自己嘲笑了森鸥外整整四年半,因为这人非要扮演一次电影里的愚蠢反派,而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都不是蹩脚反派可以概括,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反派表演,将种种阴谋、将自己的目的掰开来讲,他讲得心不在焉,很不称职,满心只挂念着自己的漂亮烟盒。

  时间到了。

  他终于不用继续在这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上活下去了。

  他已经把书的一切全盘托出,他妈的,他的烟盒,他的烟盒,他就要死了,满脑袋却挂念着这点小事,无论是作为港口黑手党首领,还是作为太宰治,就算是作为津岛修治,他也有许多事情可以计较,有可以将整个世界吞没的阴谋漩涡,有另一个世界重新洗牌的精妙布局,还有可以让他笑出声的皆大欢喜,毕竟他打出了所有太宰治都没能打出的织田作写结局,可是他妈的,他现在只想着一个该死的烟盒。

  在明净的天色里,在金色的残阳里,在日暮黄昏中。

  他闭上眼睛,向后伏倒,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下坠的速度很快,他能听见自己的衣摆猎猎作响,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他很冷,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几秒,应该不会很疼,一下子就能失去意识,不许后悔,他莫名其妙地又想起这句话,太宰治睁开眼睛,看着玻璃外墙不断闪过,他不后悔,他什么也不后悔,皆大欢喜,称心如意,除了他忘记带上自己的烟盒。

  “……”

  “——你害得老子陪你坐了四年牢,你打算怎么赔我?”

第106章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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