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生辰 “我一定得去么?”

  炭盆里偶时迸发出滋滋的响声, 绮帐内薛翦盘膝而坐,有人将帐幔撩起,从外面飘进一缕皂角香味。

  “小姐在想什么?”小竹躬腰将臂弯里的轻裘披到薛翦身上, 垂眸问道。

  但见她吊起一侧眉,声音极低, 有如自语:“苏大人回去会不会照旧罚了苏缘?那我昨日费的口舌岂不白瞎了?”

  昨日看苏大人一副清淡和善的模样,无端给人一种笑面虎之意, 似极了风雨欲来的感觉。

  小竹隐约听见“苏缘”二字,谙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信口说了句:“小姐既然如此不放心, 不如去苏府亲自瞧一眼?”

  薛翦听得浅浅颔首, 抬眸盯了小竹一瞬, 忽而展颐道:“那你陪我去吧?”

  话音甫落, 小竹沉默一晌, 继而垂下眼睫,慢吞吞道:“夫人眼下正在替小姐筹备生辰宴,说是小姐回京后过得第一个生辰, 要办得漂亮妥切一些, 小竹还想着要去那边帮忙呢”

  离腊月初八不过半月之远,如今才开始筹备都显得颇有仓促,她身为碧痕院的人, 更应前去帮衬。

  一席话听完,薛翦愣了片刻, 全然不知府里要举办宴会,暗思之际,缓缓横腿踩到脚踏上,趿鞋站起, “我娘可曾说了届时会请哪些人?”

  小竹一摇头,扫了床便折回薛翦身侧,“夫人没说,不过帖子左右是在这几天要发出去的,小姐是想给苏二小姐拿一张?”

  薛翦慵慵坐去案旁,支起一只膝盖搭在另一条腿上,扭头朝窗外,语气闲怠:“我是想,横竖我在京城里也没几个交心朋友,便不必宴请那么多宾客来了,省得应付。”

  外间熹微的晨光扑在她身上,好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①

  倏而想起李聿,长睫上下一阖一散,溢满欣喜,遂将嗓音轻轻一转,“罢了,请帖的事待我回来再说。”

  朝晖简静,照在窗外的飞雀上,扑腾出一片祥和舒适的气息。掠到苏府门外,却是另一种落寞之色。

  小竹见这里无人守立,便捉住兽口下的门环轻扣两声,闻听门内传来一阵足音,这才罢手退回薛翦身后。

  少顷,开门的是一个身形微胖的男子,团手躬身,一双细目将来人上下打量,并未言语。

  薛翦绷着脸,尤其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男子目色微滞,半晌方才讪笑道:“恕老仆眼拙,才给薛姑娘认出来。您今日来可是为寻二小姐的?”

  自二小姐昨夜归府,老爷便吩咐他们如若薛家小姐上门,务必将人请到府里吃口茶,不可失了礼数。至于她与二小姐会有什么动作,只管差人紧跟着便是。

  他原还觉得奇怪,老爷怎会突然有此吩咐,此刻瞧见这位就负手立在门下,难免自心底叹了两句稀罕。

  然而薛翦记起先前在这道门外喝的冷风,神态骤然往下掉了大半,睨着眼前这张粗制滥造的脸,提眉道:“你看是唤她出来见我一面,还是我进去等?”

  话音落地,那管家立时明白过来,忙抬手比了比,陪笑道:“薛姑娘请,外头儿可冷,老仆先带您去前厅吃盏热茶,这便差人去禀夫人小姐。”

  前厅下首左侧,薛翦默然静坐,手肘撑在扶案上屈指拨了拨茶盅上方氤氲的白烟。

  不多时,又有侍女端来些时兴水果和糕点,却没一样能迎上她的口味,索性将手搁回膝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外。

  直待一道倩影跌进眼帘,薛翦顿了一息,继而起身行礼,“苏夫人。”

  “薛姑娘快坐,不必多礼。”康氏微微含笑,鸦青色蜀锦裙摆一旋,婉步迈进厅内。

  薛翦重新坐下后,就听得康氏嗓音清丽地同她绕弯寒暄,她素来不喜说这些客套之辞,遂一一还以笑脸回应。

  闲谈半晌,终于见康氏缓缓平下笑容,想起什么似的,点唇道:“哦,对了,薛姑娘今日来可是要找缘丫头的?”

  闻言,薛翦眉梢微动,瞬时扯出一副恰到好处的神情,颔了颔首,“是,晚辈与苏缘约好今日去裁新衣。”

  “这样啊。”康氏尾音迂回拖沓,涂着豆蔻的手指在案上搭了几下,复转下锦绣交叠在一处,语气略有为难:“薛姑娘,我也不瞒着你,今日我们府上来了几位亲戚,缘丫头恐不好出门不如我让人带你去缘丫头那屋里坐会儿,你们也好说说话?”

  薛翦听言笑了笑,自知这是将苏缘禁足府中的说辞,敛裙起身,闲闲站直道:“那便劳烦夫人了。”

  碎金流溢,苏缘双肘撑在榻上,腰身软软趴着,一双眼忧郁地看着肘间话本,端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苦情意态。

  “听说你们府上来亲戚了?”语带笑意的声音从屋外悠悠传来,苏缘微愕,视线循着往外投去。

  门扉下,光晕斑驳,一道颀长的身影斜斜倚在阑上,长裙利落垂下,腰身紧束,浑然天成的慵懒富贵之态,引得苏缘紧忙从榻上跪起,惊呼道:“真是你?”

  然后迅疾下榻跑来,眸光扑朔,“适才就听下人说薛家小姐来了,我还在想你怎么会无故到我家里,定是她们乱说的!”

  粉唇一张便停不下来,忆起她方才所问,又将眼皮怏怏地支棱着,哼出个嗤笑,“什么亲戚呀,是我娘跟你讲的吧?这都多少年了也不晓得换套说辞。”

  薛翦不置可否,缓缓正身朝屋内折去,提了群摆往圆凳上坐,“你爹爹可有罚你?”

  苏缘随她一齐牵裙坐下,纤白玉指覆在杯沿上,端起来闲饮一口,方才闷闷道:“你不是也瞧见了么,我被关在这里,哪儿都去不得,外头看守之人还多加了好几个,我想到院里转转都有人跟着。”

  言及此节,一双美目明晃晃地颓废下去,忽而起身回到榻上,趴在话本前丧气地翻动。

  薛翦见状挑了挑眉,语色稍有嫌弃:“那你便这么束手就擒了?”

  “我能怎么办?”苏缘没抬眼,暗影里的轮廓愈显精致,勾勒着不可名状的失落与无奈。

  过了一刻,她蓦然侧过头,视线紧紧凝在薛翦脸上,仿佛是在渺渺凡尘中捉到一束仙芒,“莫非你有什么高明的法子?”

  日头从窗格斜映进来,薛翦逆着光,看不大清神色,只听得她嗓音平缓,不似之前鄙薄,“我确实可以带你出去,但东躲西藏的实非长久之计,你不如就和你爹爹明说了吧。”

  以她在山门多年以来的调皮捣蛋,外面那几个侍女根本困不住她。只是想要逃离容易,如何自处才是要害所在。

  苏缘自然明白此理,黑沉沉的眼珠微微转动,顿了许久复低低道:“他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我同他无话可说。”

  闻听此,薛翦亦不再多言,仅在她屋里闲待一阵,提了提自己下月初将过生辰一事,便辞别回府了。

  甫一跨进碧痕院,薛翦便将小竹使去魏氏那里讨两张请帖,欲送往李府。

  此刻日渐倾仄,晚风嘶吼着穿过檐廊,将薛翦吹得指尖一抖,蹙眉向芷岚道:“小竹离开多少时候了?”

  又没遣她去做什么大事,何须等这般久?

  芷岚窥她神情隐有急色,思量着答道:“回小姐,有半个多时辰了兴许是夫人那边繁事太多,把她给耽搁了一会儿吧。”

  薛翦闻言眉尖轻拧,仍旧一手支颐,另一只手稍稍坠着食指,把桌上的革鞘匕首转过一圈又一圈,磨出些许铬铬的声响。

  如此无言大约半柱香后,院外传来一阵窸索的脚步声,薛翦登时舒展双眉,收手站起。见树影后一道纤瘦的人影疾步走来,尚未行至跟前,她已经开口问道:“拿到了?”

  小竹抬手朝她挥了挥,手中两张长方之物在莹莹月霜下颇难分辨。

  尔后,她小跑过来,将绯色请柬递给薛翦,邀功似地笑嘻嘻说:“小姐吩咐的事,哪有小竹办不妥的?”

  言罢,复小声添了句:“只是夫人说这请柬还未开始誊写小姐可要亲自落笔?”

  薛翦听得精神一振,嘴角扬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心里正天花乱坠地打着稿,揣度着要给李聿的请柬题个什么称谓。

  久不得她回应,小竹轻抬眼眸,却见薛翦嘴角的笑已经漫进眼底,明亮炽盛。

  一晃半月将过,这日午后,和风雍雍钻人襟领,天儿难得暖和起来,像是特意为了薛翦的生辰宽赦一日。

  金辉铺染青砖灰瓦,倒映出浅浅银纹。踩在这条石板路上的俱是前来贺礼的宾客,尤数年轻气盛的少年男女居多,最喜热闹,使得薛府门庭若市,欢声不迭。

  与此同时,碧痕院。

  小竹替薛翦戴好玉簪,望着铜镜里鲜妍明媚的容颜弯唇一笑,“小姐真好看。”

  甫落,便闻门外响起另一道欣愉的声音:“小姐,外面好些宾客都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打从晨曦初露,薛翦便被小竹她们催促着起身,从头到脚一番拾掇。晌午刚在前厅吃完家宴,眼下又要整理仪容,去外头应付那许多仅在儿时见过一面的客人。

  念及此,双肩猛然有雷霆压制,腰身一弯,枕臂趴在梳台上,“我一定得去么?不能等晚上宴开了再来唤我?”

  一束阳光追着薛翦,在她眼上绽出朵朵涟漪,忽而见她摆手招呼小竹,悄声道:“如果看见李聿,就把他请到校场边的亭台坐会儿,我偷偷过去。”

  话落,小竹薄唇紧抿,几乎疑心自己听错,抑着嗓音低喊一声:“小姐!”

  薛翦却不以为然,反而瞧她面上一派胭脂颜色,大约知道她靠不住,犹豫俄顷,到底收回目光,撑案而起,“行了行了,我自己去。”

第96章 生辰 “我一定得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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