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捉虫118

  敬德十一年, 周子衿那会儿还只是名武散官,率三百儿郎突袭塌它王后方。他年轻时就有一腔孤勇,只这么点人, 就敢领着他们策马在敌营后方烧荒。

  彼时秋草茂盛, 野火足足烧了上百里, 不费一兵一卒,俘虏塌它王庭数百余人。

  此战大捷,正当兵士们盘算功绩之时, 连州州牧却奉内阁密旨, 不仅下令放归俘虏, 还命长途奔袭归来的周子衿率兵折返,前去镇守莫尔道关——莫尔道是连绵边线最险一道关隘, 草原人常年在此盘桓, 这道命令是何意味不言而喻!

  那是令周子衿折戟的一战,三百兵卒几乎尽数未归!

  思及此,连太子殿下也心生感慨,唤起他的字, da:“屠臣不必多虑,从今往后, 抚北儿郎只管向前, 身后有我。”

  周子衿目光咄咄, 审视着裴宛。

  ……

  “若名正言顺的将抚北军归还给将军,尚且有些难,不过这封祈粮国书,来得很是时候!眼下将军卸甲, 身陷囹吾, 不妨把握住这时机, 冲破牢笼。”

  “殿下的意思是……”

  裴宛起身,走到牢房一角沙盘旁,把一枚角旗插在某处,轻轻地道:“本宫的意思是,不管麒麟宫政见如何,这一趟草原之行是必去的。就在这里,你带兵,我给你三千骑兵。”

  周子衿眼睛眨了眨,这沙盘他日夜推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盯着角旗的位置,那是莫尔道大关。

  “马不披甲,粮草不限,将军觉得如何?”

  周子衿笑了笑,不披甲的骑兵就是轻骑,战场上最灵活机动,素有风驰电掣的美名,是他惯爱用的心头好。

  “兵在精而不在多,给我精兵三千,内可决围,外可屠城![注①]”

  “好,周将军你记着,我不要你屠城,我只要那一万匹马。”

  ……

  *

  麒麟宫,勤政殿。

  暖阁里地龙烧得热,越发使得满屋瑞脑香气馥郁的醉人,花鬘宝冠的女子一只脚随意踩在熏笼上,随手取枚白子,皓腕支颐,眼睛注视着棋盘,十分活泼地道:“打吃!”

  白子落定,黑子随即跟上,落在气口,没叫她吃着。

  女子秀眉一挑,眼波流传,笑睇着对面对弈人,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层金碧朱漆的窗棂,照在她身上,为其平添一抹绯红光晕。

  她另执白子,轻快地放在棋盘边一点。

  “可叫我捉着了!”

  男子眼瞧着布盘已久要做的活棋叫她一招登时变成死棋,不由嗔道:“阿蛮这一手也使不腻味!”

  “妾这招叫做声东击西,还是跟着您学的呢!”

  薛蛮子拢了拢鬓发,袖子滑落,正好露出手腕上一截赤金攒珍珠镶宝石手钏,衬得她整个人分外明艳。

  敬德皇帝歪在靠背引枕上,神色越发懒怠,棋下到这里,依着薛阿蛮的脾性,后头必定步步紧咬,这种棋下得十分耗神,不若闲看美人来的爽利。

  果然不出所料,薛蛮子抓住时机,一寸一寸逼近,胜了这局对弈。

  敬德皇帝呷了口茶,笑道:“阿蛮棋艺有长进。”

  薛蛮子从坐床上走下来,几步伏倒在皇帝肘弯,亦笑道:“陛下让我呢,不过妾好不容易赢一回,彩头说什么也得赏一个!”

  皇帝轻轻拢着她的手臂,漫应一声:“好呀,只要爱妃叫得出名儿,哪怕是九天上的月亮,朕也叫人搭梯子给摘下来。”

  话音一落,谁想薛蛮子却搡了皇帝一把:“哼!您要赏就赏,偏拿这没边没沿的话打趣人!”

  “赏赏赏,爱妃说要什么都给!”

  “嗯,先攒着,容妾想想……”

  两人正絮絮说着话,忽的外头总管太监迈步进来,躬身道:“启禀陛下,兵部尚书岑大人、鸿胪寺卿丁大人在殿外候见,说是有本上奏!”

  敬德皇帝眉毛一蹙,不由一脸愠色:“他们有本直接呈给麒麟宫,忽巴拉来见做什么?”

  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见。

  薛蛮子暗中看了一眼总管太监,温声笑道:“陛下先不着急打发人,估摸着两位大人是来商议塌它祈粮一事,这事儿的节略妾也略看过些,阁老们有意允诺,只是议不准该由谁去,怎么去。这两位大人估计就是阁老们派来摸您脾气的排头兵罢了。”

  敬德皇帝坐朝二十载,常年跟这些七窍玲珑心的阁臣谋士纠缠,哪能瞧不出这手段,当下满心厌烦,只碍于美人在怀不好发作,冲总管太监抬抬手,“叫传。”

  “喏!”

  薛蛮子见敬德皇帝要接见大臣,忙起身,退去梢间。

  ……

  *

  “政通人和”匾下,久不上朝的敬德皇帝接见了兵部尚书岑溪、鸿胪寺卿丁兆。

  一番斯见,不多赘言,皇帝歪在宝座上,一目三行看完了两人的呈本。

  “塌它这封国书,来得蹊跷,这几年他们不断侵扰边线,闹得百姓黎民苦不堪言,朕不能叫他两句好话,就巴巴地拱手奉上十万担粮草,至于军马?你们相信草原人的话,朕可不信!”

  他随手把丁兆的奏本丢在地上:“至于你说的遣使招降,怕不是在做梦?”

  与须发皆白的兵部尚书岑溪不同,鸿胪寺卿丁兆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官员,被敬德皇帝当面摔了折子,脸色涨红,忙躬身道:“回禀陛下,臣所奏之言却为诈谞,实际上是为解陛下近忧,还请陛下明鉴!”

  “喔,朕倒不知朕有何近忧,丁卿,你且说说?”

  丁兆顿了一顿,沉沉吐出几个字:“周子衿。”

  敬德皇帝忽的绷直身体,眸光一闪,却未置一词。

  丁兆小心翼翼抬眼,望了望宝座上的皇帝,瞧他并无愠色,才道:“塌它虎狼之心,不容小觑,然则我大雍也不是没有抵拒之力,周子衿,”丁兆细细咬着这三个字,轻声道:“他在戍北经营数年,塌它王庭没有不想饮其血啖其肉的……”

  敬德皇帝把玩着剩余的那份折子,转而看向岑溪:“岑卿,你怎么看?”

  岑溪垂首,恭肃道:“回禀陛下,自打周子衿卸甲下狱,他的嫡系旧部便一直由大公主统掌,初时抚北军飞鸢骑井水不犯,可眼下因着周子衿一案迟迟不结,军中流言四起,抚北儿郎借机寻衅滋事,光是殴斗事件,每日里就有十余起!大公主前日跟臣下通牒了,若是不叫周子衿出来亮亮相,她不好治军!”

  “所以,老臣便与丁大人筹谋,不若就假意应承这份祈粮国书,对外也以招降为籍,派遣周子衿押粮出使塌它,这样里外也能圆融。”

  丁兆从旁道:“兵马不宜为多,粮草也不需带够,做做样子皆可,臣也可再书塌它王,在莫尔道大关上将其围合,周子衿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宝座上的敬德皇帝思忖着他们的话,心血渐渐沸腾——

  对外以招降为由,令周子衿押粮出使塌它,再略施小计,便可扼断这榻边安睡的猛兽,何其不令他振奋?

  “好!”

  敬德皇帝打了个合掌,从宝座上踱步下来,亲切的扶起两位躬身的大臣,与之切切相议起来:“那依两位爱卿来看,派给他多少兵马为宜?”

  也就是给周子衿多少本钱?

  鸿胪寺卿看了一眼兵部尚书,只见那须发皆白的老翁长揖道:“回禀陛下,三千兵甲即可。”

  ……

  *

  两位大人退下去后,敬德皇帝满面喜气,扬声叫阿蛮。

  薛蛮子从梢间里拐出来,尚不及开口,就听敬德皇帝笑道:“今儿你晚膳摆在这里,陪朕饮几杯!”

  “陛下近来吃着雀丹,要谨遵太医嘱,少饮酒才是。”

  “嗳,那雀丹朕这两年常吃的,哪里值当这么蝎蝎蛰蛰,今儿高兴,当浮一大海!”

  便拉着她,三言两语把两位大人的来意说给她听。

  薛蛮子听罢,笑道:“果真是喜事,妾当陪饮,只这么一忽儿,陛下您要给妾的那份赏,妾也想到了。”

  “喔,爱妃想到要什么了?”

  “嗯,妾旁的不要,您就将周将军的那把‘长缨’枪送给妾,妾的父兄俱投在抚北军门下,妾将它还给周将军——”

  薛蛮子抬眼看着敬德皇帝,不躲不避:“一来叫他承妾这份人情,二来此举也是为他此行锦上添花,打消他的疑心。”

  她说得这般坦诚,倒叫敬德皇帝也生不出其他的猜想来,抚着她的鬓角,“不错,一把兵器罢了,朕既然敢叫他真身亮相,便断不会短他的仪仗。爱妃所虑甚深,朕心大慰!”

  薛蛮子伏在敬德皇帝怀里,在无人看到的角落,目光冰寒,手指微微攥紧。

  ……

  *

  一夜雪落,敬德二十一年的新年就要来了……

  皇宫禁苑,裴宛被侍卫们簇拥着,往消寒图上点了第四朵梅花瓣;

  皇宫后门,一辆马车驶出,沿着宫道往刑部衙署德昌门方向而去;

  皇城门外,正在管家身旁学习采买的金蝶迎面撞上一位猫眼青年;

  兆尹胡同,太太刘氏正喝令丫鬟婆子拆下府上旧年里的门帘窗纱;

  戍北邺州,白果儿正把捣好的药剂抹在两个嗷嗷叫的兵士伤患处;

  戍北扈州,厚毛毡帐篷搭在雪窝子里,少女从中走出,舀一瓢雪。

  她怀里鼓囊囊探着一物,毛色雪白,一双横瞳——那是她行路途中捡拾到的一只小羊,麒哥儿说这是越冬的秋羔,不知怎的被羊群落下,没人管就只有冻死的份儿……

  煮雪烧水,路金喆伸手烤火,盯着跳动的火舌,一时有些发怔,小羊在她身边咩咩叫着。

  要过年了,家里怎么样呢?那些她眷恋的人,在干什么呢?

  ……

第59章 、捉虫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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