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76

  裴宛对他的密报不疑有他, 却沉吟道:“严藩此人,我深有耳闻,他治军不拘一格,兵营里纵容军士吃酒赌钱,极有可能是掩人耳目之象。”

  刘庆:“主子估量的不错,下月行宫换防,我们的队伍则会换过去接手缇骑,换防勘合已经发下来了!”

  行宫的戍防从不假手当地军伍,这是所有将官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可绝不是小事。

  裴宛轻声确认:“下月初一,不就是明天?”

  刘庆点点头:“正是!”

  说话间,门外“笃笃”有两下敲门声。

  檀泷探看了一眼:“是柳儿。”

  柳儿进得门来,她也是带着消息回来的,一进门便迫不及待低呼:“殿下,好了不得,她没有死——”

  “说话不要大喘气。”

  “是周嗣音啊,她没有死,本人就养在日新园后殿里!”

  “你看清楚了?”

  “何止看清,那薛姑娘每日里都要与她饮茶闲谈,两个人言语之间互称名讳,属下辩听得真真的!”

  周嗣音,闵州儒林郎家三姑娘,大将军周子衿的胞妹,当初陛下南巡不知如何缘由,忽巴拉改了道,登州上岸夜宿周家,后面发生的,就全写在戏词画本子里了……

  汹汹流言都传周家三姑娘不甘受辱投井而亡,连周子衿都派了倌军南下,谁能想到呢,事主本人竟被好好地养在行宫禁苑里。

  裴宛思索着什么,手指扣在桌上,一下一下敲出笃笃的声音。

  柳儿三人也不敢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来都看檀泷,檀泷瞧了瞧太子殿下那副神思惘惘的模样,直觉似的,猛摇头。

  “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

  裴宛长舒了一口气,仿佛一把绷紧了的旧弓,终于能松下弦来,却也不堪再用了。

  “殿下?”

  他抬手,很快面色恢复如常,沉思片刻,便吩咐起来:

  “柳儿仍旧回到宫里,密报隆德海,着他核查行宫里那批随扈过来的太常寺属官,太乐、衣冠、珍馐、良酿几署,极为容易混进人去,要让各署相间认人,以防串联作伪。”

  末了不禁提一句:“这事儿要紧着办,距离明儿九月初一,没多少时辰了。”

  “是!”

  柳儿出门后,裴宛振衣而起,“走罢,檀泷随我去观察使府,刘庆不用再去藩军那儿了,即刻改道北上,接应哑者。”

  “是!”

  “是!”

  *

  三日前,九月初一,夜,大雨,行宫。

  “酉时二刻,宫门下钥了。”

  “又是下雨天。”

  白辞挠挠自己身上铠甲与衣裳相贴的地方,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我讨厌下雨天。”

  刘长生微怔:“江南嚒,雨总是多些。”

  白辞不再说话,他的抱怨好像也只是沉闷空气中的突来一笔。

  “两位登高望远,好雅兴!”

  “微臣参见二殿下!”

  “见过二殿下。”

  裴宣兴致甚高,双目炯炯有神,“虚礼免了,今夜还得仰仗二位。”

  刘长生笑道:“不敢居功。”

  白辞轻摇折扇,往下一指:“殿下您看——”

  裴宣探头往下望去,如今正是行宫各处换防的时候,此刻满宫上下,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影——透着夜雨,他勉强辨认着旗语,知道严藩的人已经入主护军。

  一样的大雨,一样浇的忽明忽灭的宫灯,一样无边丝雨上的小楼矗立,裴宣震衣,冲青年抬手比了个二。

  这是他们第二次紧密无间的合作了。

  “我今日来,是向小白先生讨要那幅字的。”

  夜雨灯下晦明,白辞眼眸闪烁,极轻快的笑了一下:“殿下考虑好了?”

  裴宣:“箭在弦上,时不我待。”

  “好!大丈夫痛快!”

  白辞拧身,捧出一件狭长的卷轴,那卷轴让油布裹着,倒是丝毫没有被淋湿,直接递给裴宣。

  裴宣扯开油布一角,只见那上面明黄色的绢布,心在这一刻刹不住似的狂跳起来,他强自按捺住,打开贴金卷轴,只见上头压花,敕文,笔迹,无一不是麒麟宫勤政殿的手笔,只缺一枚印玺便大事可成矣!

  “您这笔字,就是拿给乔阁老他府上那些个誊录官,都分辨不出真伪来,是这个!”裴宣冲白辞竖起大拇哥。

  白辞折扇轻摇:“好说,我润笔可收得多。”

  “多是多多呢?”裴宣拍拍白辞,畅然一笑:“入内阁,茵封太师,未尝不可!”

  裴宣下楼离去,刘通判驻足望了他一会儿,他原本要说什么,只是看着身边青年一眼,并未出声。

  白辞扇子一撂,撇了撇嘴,亦转身下楼。

  *

  酉时三刻,行宫南门外,缇骑行辕。

  大雨滂沱,灯影稀疏,留守的兵士们无处消散,大多躲在营帐里吃酒作乐。

  ……

  “行宫已下钥,大人请回罢!”

  李仁卿翻身下马,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掏出腰牌:“吾乃观察使李仁卿,十万火急军机大事,迟了你担待得起嚒?”

  “李大人?这都多早晚了,无诏不得觐见呐!”

  “陆荥慷,老陆,你出来!”

  “陆统领他歇息了,有甚么话说给小的,小的给你通传!”

  “滚开!”

  吵吵嚷嚷的,统领帐子里出得一人,半片铠甲丁零当啷挂在身上,很是不堪:“是谁啊?嗳唷这不是仁卿老弟,现如今您一省大员,怎的有空来纠察老子——”

  李仁卿上前一把揪住陆荥慷的衣领子,将他蛮横的掳进帐子里,看也不看屋子里的莺莺燕燕:“都滚出去!”

  陆荥慷混不吝的笑了笑,牙齿顶顶脸颊:“李仁卿,你这就不够——”

  李仁卿退开了一步。

  他这一退,便露出身后的人来,瘦削细高的一抹,半夜里很容易被认成是李仁卿的随从。

  他进来时,灯影一照,陆荥慷后背便沁出一层冷汗,盯着那少年清俊的眼睛,酒霎时醒了大半。

  那少年迈步进来,轻声道:“不够什么?”

  陆荥慷磕磕巴巴:“卑职忘形了,罪该万死,殿下,您怎么……”

  在这儿?

  裴宛抬抬手,示意他轻声。

  李仁卿搂上陆荥慷的脖子,做出一副亲昵之态:“老陆快磕头,我们来是救你命的!”

  ……

  大帐内灯火通明,李仁卿三言两语说明来意,宫里恐生变,要他开门驰援。

  陆荥慷此刻酒意尽散,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生了满背的冷汗,叫溜缝儿的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战。

  “太子殿下,您是储君,卑职是臣,您要臣做什么,臣一个磕绊不打,就地就给您办了,只是如今已过宵禁,没有宪谕诏令,卑职无论如何也不能开宫门的,况且……”

  他看看李仁卿,话没说透,意思却表达明白,他刚派出去的亲兵已经探查到,这姓李的带着千余名城防营军兵,就耀武扬威堵在行辕外!

  这是什么行径?

  这是哪个要翻天呐!

  裴宛并不言语,李仁卿吐出一口气,拍拍陆荥慷。

  “我知道你身负扈卫要职,空口白话自当不信。我实说了罢,你的换防是被人故意调换的,九月初一这一旬的夜防本该你,可打三日前,勘合却给了左统领张浦镇——”

  “是前几日张浦镇他水土不服拉肚子嚒,非要值夜防,这一旬是跟我调换……”

  “老陆,你几十岁的人了,还能叫这话糊弄住呢,可真也算是居安不思危,脑袋搬家都糊涂着!你现在就派人去东门上看一眼,看看那护军人数,要是不超额,我脑袋先摘了给你玩!”

  陆荥慷叫李仁卿这话里脑袋来脑袋去的,闹得自己脑袋嗡嗡的,竟果真掀帘子出了营帐,点了几名亲兵切切交代一番。

  盏茶功夫,那亲兵回来扣门,陆荥慷听完密报,脚差点软了,天爷!

  李仁卿与裴宛对视一眼,俱都神思莫测。

  陆荥慷搓搓脸,让自己更清醒了一些,罢了罢了,就且博一回罢!

  “殿下,卑职即刻亲自入宫查验,若果真禁防有变,有人作乱,卑职会直接打开南门——只是门开以后,缇骑护军如何行动,还是不敢从命的好。”

  “这个自然,陆卿,事不宜迟,要快!”

  ……

  九月初一,夜,大雨,行宫南门。

  宫门外,一行千余人的队伍悄无声息的矗立,夜雨冲刷着城防营官兵身上的甲胄,黑黝黝的仿若鸦羽。

  忽的,宫门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

  敬德二十年九月初一的这天,在后世的史书里,只有寥寥数笔记载。

  当陆荥慷的缇骑踏入行宫时,无边丝雨早已寸寸灯落,驻守护军无不伏地被屠,越往东行,血意越盛,杀声震天。

  南门洞开,千余城防精锐,箭簇一般直日新园。

  “护驾!”

  “护驾!”

  日新园正殿。

  严藩杀死守门的太监,裴宣登上宝殿,将那狻猊睥睨大印扣在明黄卷轴上,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壮志得酬的癫狂,尚不得发出拔营的号令,便见殿后影影绰绰,原本已喝了鸩酒的敬德皇帝竟从容迈着四方步,徐徐而来。

  “父……父皇?”

  敬德皇帝身边唯有两名伴驾扈从,禁卫总领隆德海,与那个送药的太医署典药。

  “陛下,后殿的人缇骑都清干净了!”

  裴宣抬眼,来人不是别个,正是浣州州牧薛乓泽之女,他亲自送进宫的薛蛮子。

  那小典药见薛蛮子来了,忙跑到她身边,两人紧紧挽着手臂依偎在一起。

  “阿蛮!”

  “果儿不怕,不怕。”

  ……

  裴宣热血渐冷,张口结舌,正待说话——

  “臣李仁卿救驾来迟!”

  “臣陆荥慷救驾来迟!”

  大军一呼啦全涌进正殿,李仁卿眼疾手快,先刺了严藩一臂,众兵士将其制服,裴宣踉跄倒地,明黄卷轴咔哒一声落地。

  以上这些,史书上均无详细记载,唯有敬德皇帝起居注里记录着这样一段话:

  “敬德二十年,九月初一,行宫有变,事未起。皇二子宣,秉性乖戾,不顾父恩圣眷,与奸佞宵小结党,朕心大痛,特着褫夺封号,圈禁看守,以期悔过自省。”

第40章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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