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96

  路金喆和谢娘子的驮马缀在队伍后头,同两个傔人并行,虽然是从浣州城中穿过来的,倒也算是毫发无伤。

  她们一路走来,也见裴甯部下剿灭不少股叛军余孽,但血腥残暴场景仍旧比不上眼前——

  这还是曾经的行宫禁苑嚒?

  曾经那个宫灯遍地,鲜花烂漫,文采辉煌的殿宇?

  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宫室倒的倒,塌的塌,连原本碧波荡漾的无边丝雨,都被染红半边。

  ……

  飞鸢骑一来,兵势大不一样,白辞约摸着也是知道这场叛变命数已定,此刻他不断变换着步伐,在同党的保护下,一步一步趋近敬德皇帝的銮驾。

  周子衿带来的弓箭手立刻将皇帝拱卫起来,然而白辞的护卫似乎都是死士,他们不惜以人叠人的代价,来保护手无寸铁的青年。

  “陛下,你读过《敬德皇帝南巡记》嚒?”

  战场上,白辞的声音有些听不真,敬德皇帝啊了半天,还是隆德海附耳,把话传给他。

  敬德皇帝神色不虞,令四方停手,他现在已稳操胜券,就想看看这疯癫士子到底想要干什么!

  白辞也不在乎敬德皇帝的回答,他冲着那些持刀、持箭对着他的兵士们,闲闲走着,浑身毫无惧色,轻缓的说着:

  “敬德二十年,皇帝下江南。造船十七里,日费一万钱。这是拙作题词小记,白是白了点,但满州不论妇孺老叟,哪个不会念呢?”

  “自打我朝开国两百余年,你敬德皇帝是头一个御驾南巡的,宝船二十座,携宫眷太监两千余名,法驾随扈上万人,一路行来,走过四个州府,花销愈千万。”

  “这一座行宫,楠木做梁,白玉筑基,浣州州牧薛乓泽向户部批银一千万两;商会百业,加耗三分,又筹了一千万两;各部搜刮的银子林林总总再一千万两!三千万两除了造园子,半数都进了你好儿子裴宣的口袋。”

  “抚北军,满额时二十万军马,两千万够十年的军费了罢?十年!早够把塌它打回喀拉尔山外,何至于边线越战越南,戍北百姓颠沛流离?”

  弓兵手们紧了紧手上的长弓。

  “也是,有飞鸢骑在,戍北儿郎还争什么,到底都是外姓家臣,我说得对不对,周将军?”

  周子衿面无反应,敬德皇帝却听不得他在此口出狂言,挑拨他君臣关系,怒道:“放箭!放箭!”

  奈何白辞身边的死士们争先恐后的抢上前去,将他护在中间。

  乱箭之中,白辞不曾施予倒下死士一眼,依旧昂首阔步,声音不疾不徐:“八月十五敕蓝花月夜,你召见天下百姓,见百姓衣饰富贵,山呼万岁,你走下御阶,问年老者是否体健,问垂髫小童是否读书。可怜的陛下,你是否知道,你面见的压根不是什么普通百姓,而是花一千两银子买一个觐见席位的浣州商户!”

  这不大的声音落下,却仿佛入敲磬一般震得敬德皇帝腿脚发软,几欲退步。

  “逆贼!你在妖言惑众!”

  白辞抬高袖子,他青色的衣衫在风里翻飞,浅浅一笑:“我是否妖言惑众,这头顶上的太阳知道,宫外的老百姓知道,甚至你御前的军卒们,也知道!”

  “来人,给朕杀!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

  裴甯在马上,挽起长弓,箭一直扣着,怎奈白辞后脑勺就跟长眼睛似的,一直在踱步,稍有不慎,便能击中他身后的皇帝。

  路金喆趁乱溜下马,她人小,穿的宫眷不像宫眷,兵不像兵,因此倒也果真绕过僵持着的缇骑,隔着叛军,用力喊了一句:“白辞哥哥!”

  白辞一晃神,这声音前两日才听过耳的,很是熟悉……

  他驻足回头,却见路金喆那妹子站在包围圈外,风马牛不相及,她怎么——

  裴甯手一松,长箭铮地一声离弦而去。

  青年后颅冒出汩汩血迹,缓缓倒地,一片色彩迤逦的晚霞是他眼中最后的倒影。

  ……

  众人谁都想不到,统领一方直攻入御前的叛军匪首就这么一命呜呼,乱战一触即发,一名白辞死士抽出腰间长剑,扑向路金喆!

  路金喆那一嗓子喊完,自己也傻了,呆呆愣着看着那剑直直刺来,呜呼哀哉,今儿小命休矣!

  谁想,忽的斜里当空飞来一箭,那死士应声倒地。

  裴宛放下弓,大喝:“贼首已伏诛,众将士听令——其余贼党,一个不留,杀无赦!”

  “杀!”

  “杀!”

  白辞一死,叛军霎时如蚁溃堤,缇骑抚北军飞鸢骑三方军士齐齐下场,铁蹄长矛搅在一起,不足一刻钟便将战场打扫干净!

  那边杀得干净利落,这边厢路金喆却是实打实的抱头鼠窜,正当她几乎要退到飞鸢骑这边时,尸体堆里忽然伸出一只手,那手力气极大,将她拖曳倒地,另一只手攥着箭矢就要往她心口扎去!

  她一个女孩儿家,哪里是叛军的对手,虽然那人已经奄奄一息,但似乎要趁着回光返照之际,将余生力气尽数用在箭矢上——

  “汪汪汪!”

  一只白毛翻飞的大狗忽然从御前疾步奔过来,眨眼之间便到了眼前,只见那熊似的大狗张开血盆狗嘴,一口咬住叛军手腕,路金喆借此挣脱出来!

  “妞妞!”

  那叛军被狗嘴咬着,嘶叫了两声,一使劲儿将箭矢扎在妞妞前腿上!

  “妞妞!!!”

  妞妞负伤,仍不撒嘴,路金喆当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从旁捞过一柄长刀,使出打金时候的力气,猛地挥下去!

  血溅了一大襟,热热的,腥腥的。

  路金喆睁开眼,那人瞪目,好似死得极不甘愿。

  这时,赶来的柳儿也到了,一把捞过她,一把拖着妞妞,将他们彻底带离这个战圈。

  *

  大钟被柳儿掀开,薛蛮子白果儿周嗣音从里头跑出来,路金喆慌乱中一眼看见白果儿:“快,救救它!”

  白果儿一愣,来不及问金喆你如何在这里,便只见那条被敬德皇帝呼唤为“将军”的御犬此刻正伏在金喆怀里发着抖,前腿上扎着一柄箭矢。

  “别慌,是箭簇伤,我带着药!”

  白果儿检查了狗狗的伤口,确认箭簇无毒,慌忙地问:“我要拔箭了,它咬不咬人?”

  金喆盖着妞妞眼睛:“它不咬人呢!拔!”

  拔了箭,裹上伤药,妞妞耷拉着耳朵,仔细听听,还哼哼着。

  今天你又救了我!

  路金喆搂着狗头,呜呜咽咽的哭着,她哭也是哭刚才那一声喊,简直是地狱里走了一遭!还哭这回可算是立了大功了罢,皇帝陛下饶不饶我父兄?

  前方敬德皇帝取得大胜,所有叛军余孽,除了原有官职的藩军头目当场羁押外,其余从众全部斩首。

  ……

  敬德二十年九月初七,白辞发动的这场宫变,再也不像前一次二皇子裴宣谋逆时那般轻描淡写,后世的史书上清清楚楚记载着来龙去脉,史称为“南苑宫变”,这亦是敬德一朝民生经济从此一落千丈的转折点。

  正史上对白辞这个匪首只有寥寥数笔,但在无数民间流传的野史稗传里,他是个游侠儿一样的书生士子,因为不忍百姓饱受横征暴敛,不忿皇帝奢靡无度,想要肃清吏治,才起兵揭竿而起。

  ……

  经此一役,敬德皇帝在浣州简直一天也呆不下去,仓促修整过后即刻拔营回銮,太子也不用微服了,特敕令随扈同行。

  这么着,连同裴宣“宣党”、白辞叛军余孽,以及两起案子一概涉案人,全部羁押回京待审。

  ……

  *

  路金喆自从上次在行宫里露了一嗓子,但因为因故伤了妞妞,也没好意思去再找裴宛,当然也是知道他忙。

  回到家里,养了两天,因为着实惦记父兄,每日里都派小厮出门打听消息,终于从皇榜上看到了告示。

  羁押回京,路家上下都被这四个压得喘不过气。

  老太太年迈,原想着还瞒一瞒,到底是没瞒住,叫底下婆子说漏了嘴。

  姊妹两个私下切切商议,一向冷清的金蝶反而道:“不然,喆喆,我们就跟着龙舟一并去京师?”

  去京师?

  她抬头看向姐姐。

  金蝶蹙眉,抚着她的手:“我知道这是个不小的决定,可是不然该怎么办?父兄的案子官府至今讳莫如深,恐怕不是立时能断得了的,若是一年半载的断不下案来,他们在京师也没个家里人照应,可怎么着呢?”

  金喆连连点头:“正是这样说呢,要是咱们跟着同去,也不过是折损些钱财罢了,不仅可以随时照应他们,万一寻到门路疏通,让他们在里头少吃些苦头,也是好的!”

  姊妹两个商议定了,去找太太拿主意。

  太太反而犹疑,“蝶姐儿你也去?你从未出过远门的。”

  金蝶:“太太,兄长不在家,我就是嫡长女,我做主去,自然是没错的。喆喆也跟我同去,我们带着丫鬟小厮,再带两个老成的婆子,也尽够了。”

  刘氏经女儿一番游说,也有点意动。

  再报给老太太,老太太拐杖杵在地上,“不成,她们两个女孩儿家,怎么独去?我老婆子不成事,不必说,也不必你们多余人照顾,太太你跟着她们去!”

  就这么着,一家人连夜商议,终于在老太太不容反抗的拐杖打压下,太太刘氏携带着奴仆,同两个女儿一同前往京师。

  ……

  大船摇橹,向北而驶。

  路金喆凭栏站在甲板上,河风吹散鬓角,她回首看向来处,那是她的故乡,浣州。

  ————金碗良缘·上卷·浣州篇·完————

第48章96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金碗良缘免费无删+番外章节

正文卷

金碗良缘免费无删+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