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枕黄粱41

  她将窗子敞开,不顾深秋冷风鼓满堂。

  站在窗边,脚下伤口未清,陷在肉中的碎石砂砾再度刺破血痂,她不知疼痛,只守在窗边,望着重重屋檐。远处炊烟袅袅,街巷渐渐热闹,她能在重檐缝隙间看到来往穿梭的行人,却不知她等候的人,是否走过这条街巷。

  木门被人推开,再轻轻合上。

  “听说你在等我。”

  她木然回头,怔怔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

  当人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她才将心吞回腹中。

  祝眠叹息一声:“陆千钱拿了钱还不算完,竟要喋喋不休许久。”

  她努力攒出笑意,却再每一口气吊着令她站稳。脚底是钻心的痛楚,身上又全无力气,她腿软了,将倒下时忙扒着窗棂,不至倒在地上。

  祝眠将她抱回床上,一眼瞧见她脚底的伤,不由道:“看来你们的鞋子做工不好,竟让路上的砂石伤了脚。”

  一如上次,祝眠将她的脚置于大腿上,撕扯下一帘软纱。这次却无从下手了。

  “看这样子,不是今日的伤。怎么不给自己上药?你的铜镜呢?看来是不太好用。”

  确实不是今日,两日前的伤,自回来后便未管过。好像有人要替她疗伤,她无暇应声。她细细看着祝眠的面庞,仍无暇顾及脚底的伤。

  “小赵,端盆热水来。”祝眠十分熟稔地向着门口呼喊一句。不出片刻,小赵端着热水盆进房中,小心翼翼地将水盆放在一旁,方便祝眠取用。

  祝眠蘸水清洗伤口。小赵在旁默默擦着眼泪,眼眶红着,也不知哭了多久。

  屋内静悄悄地,让她静心看着对方。他的手指纤长,手掌中有些茧子,握刀的手,该是如此。衣衫是换过的,不是走时的衣衫。襟怀微微隆起,不知是带着什么要紧物件。袖口有些许水渍,大概是刚刚溅上的。下裙染了污血,还有几粒碎石,是刚刚从她脚底清出的。鞋子是普通的布鞋,沾着湿润的泥土,泥土间夹着几根枯草,想必刚从河边走过。

  伤药抹过伤口,小赵递来纱布绷带,她由着他将自己的脚缠成厚重的茧。

  “刚巧,我新买了两双鞋子,一双崭新没有穿过。”祝眠自怀中抽出一双黑布鞋,“原本需要找个裁缝替你改一改尺寸。但现在应该不用了。”他将鞋子在春容的脚上比划着,动作轻柔地将那只白白胖胖的茧塞进黑布鞋中,竟还有些勉强。

  “从我进屋开始,你没说过一句话。”祝眠放下她穿上鞋子的脚,“难道血阎罗将你的舌头割了。”说完,他还煞有其事地凑上前来,正正瞧见春容雪白脖颈上淤青的指痕。

  人已近在咫尺。

  温热的呼吸贴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搔过。

  自听闻死讯以来,她日夜将人挂在心上,只盼他能活着,只盼见他活着。

  如今,他活生生地,近在咫尺。

  是一阵软玉香风,衣袖飘摇。

  春容起身扑入祝眠怀中,双臂紧紧环在他的脖颈。她的脸颊贴着他的鬓发,泪水再抑不住,如珠如串,直将他的发丝打湿。

  小赵懵在当场,片刻后默默退出房去。

  祝眠亦有些迷惑,甚至在她起身之处,他的手已握住了刀。是什么让他没有拔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一瞬间的迟疑,已让美人入怀中。

  他听到压抑的哭声。

  哭,他见过很多。

  将死之人,总要哭泣。老人泪浊,稚童泪清,男人泪默,女人泪带脂粉香。那些眼泪,从未能近他的身。

  但头一回,有人在他怀里哭。

  用泪水淋湿了他。

  他幼年时哭过两次,一次因为疼痛,一次因为委屈。疼痛时哭泣,师父抽打,更痛些,于是自那以后,再痛的伤口他都不会落泪。委屈时哭泣,只在半夜,蒙着被褥,湿了枕头,却无人问津,次日夜行,哪怕有黑巾蒙面,也蒙不住他红肿的眼睛,被对手耻笑,于是自那以后,再委屈他都不会落泪。

  她脚心有伤,石子卡得那样深,定是疼得厉害。

  或许是因疼痛落泪。

  他说:“若是痛得狠了,找郎中买瓶麻沸散,便不会再痛。”

  春容松开环住他脖颈的手,继而捧着他的脸颊,泪水涟涟,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我有八百两,买一条命。”八百两,是祝眠杀一个女人的价码。

  “是听到了那些闲话?”原来是因委屈落泪,祝眠心想。

  “八百两,买我自己的命。”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祝眠凝眉回望,她在哭泣,但语调中却不夹杂丝毫颤音。她说的斩钉截铁,世上最清醒的人都说不出如此清晰的话语。

  有人买挚友的命,有人买妻子的命,有人买儿女的命,有人买父母的命。但平生首次,他遇见一个人,要买自己的命。多年的习惯让他做交易时闭口不谈其中因由,但此时此刻,他很想知道原因。

  “或许你并非拥有着勇气。你是天生的疯子,是个亡命之徒。”

  “你不迷恋酒色财气,却不会不杀人。”春容嫣然笑起,“你一定会记得,有个女人,为了让你记住她,花钱买自己的命。”

  祝眠隐隐有些喜悦。

  却不知喜从何来。

  春容看到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倘若不是近在咫尺,一定没有人能觉察,他有了些微笑意。

  她看到了。

  于是,她亲吻上去。

  从小到大,她早已无比熟练,该如何去激起男人的欲望。

  沉闷的声音自床畔传来,是他的刀被春容踢到地上。

  绑带一条条解开,衣衫一件件褪下,她将他按住,脊背紧贴着墙壁。她看到他眼中的不可置信,但又如何?倘若他要杀她,她早已将银子备好。

  更漏点滴,日渐升起。

  分明曾无数个日夜间,无数次绣榻上,令她无数次厌烦疲倦,敷衍地发出一腔一调。

  但这一次,她觉出乐趣。觉出喜悦。觉出一切由衷。

  她知道他像孩童一样青涩稚嫩,她也知道她应该说些动人情话。

  但什么都没有。

  碰触颠倒之间,他无师自通破了戒,她用肢体肌肤将话说尽。

  她抓紧一切能够抓紧的。只怕一切自从流逝,只怕仅是一枕黄粱,来日无痕梦醒,再无回头之路。

  他是她离开软玉楼的轿子。脚下的路崎岖坎坷,无尽颠簸。他让她五脏六腑移了位,肝肠寸寸折。却是欢愉难耐,心攀极乐。

  他也是她江海寄余生的小舟。带她在浪中沉浮。船下惊涛,船上骤雨,身如浮萍逐风波去。神思飘忽游离,终有归处。

  她渴求他带她去往归处。

  无论归处是何处。

第29章 枕黄粱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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