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97

  然而吴鹿洺仍旧只是没有任何回应地看着他,像只没有生命的布偶娃娃。

  说过两轮话,温斯沅不可能再发现不了吴鹿洺的异常。

  吴鹿洺虽然是睁着眼睛看他,但眼底却很空洞,眼神也很涣散,看着不像是清醒有意识的模样。

  温斯沅下意识地再往下矮身两分,和吴鹿洺平视后,他才再一次开口:“你能认得出我是谁吗?”

  问出这句话时他想的是,如果吴鹿洺仍旧没有给出回应,那他就直接带吴鹿洺去医院。

  出乎意料的是,他这话出口后,隔了一小会,一直没有反应的吴鹿洺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用喑哑的声音吐出两个不连贯的字:“沅哥。”

  温斯沅一愣,盯着近在咫尺的吴鹿洺许久没回过神来。

  吴鹿洺的声音很轻,大概是因为脸压在床上的缘故,他出口的声音闷闷的,两个字从没有明显张合的嘴巴里钻出,带着点嘴唇碰撞时的轻微响动,在漆黑寂静的夜里为简单的称呼包裹上难以形容的亲昵。

  亲昵中似乎还掺杂着些许的信任和依赖。

  温斯沅在怪异的感觉中慢慢回过神来,看了眼面前恢复了安静依旧看着他的人。

  他缓下呼吸,答应了一声:“嗯,是我。”

  在吴鹿洺持续的目光注视下,他又尝试着问了一遍第一次问的问题:“现在感觉难受吗?”

  可能是关于身份的回应让吴鹿洺从迷糊中恢复过来了些许神志,他虽然回应得很慢,但这一次回答了温斯沅的问题。

  “难受。”含着哭腔的喑哑,说话时眼泪跟着话一起往外滚。

  人在发烧生病时总是比较脆弱,这点温斯沅很清楚,因为他家两个小孩每次生了病,都会不见平日里的调皮捣蛋模样,挂在他身上眼巴巴地掉眼泪。

  温斯沅想着对付家里小孩发烧时的办法,再跟吴鹿洺开口时,下意识地带上了点跟孩子说话的语气。

  “哪里难受?”他问。

  问话时他只是想让吴鹿洺说出具体的病痛,他好接下面的话,连蒙带拐地把人拐起来去医院。

  不料在话音落下后,却看见吴鹿洺轻阖下眼帘,拽着被子的手微微打颤,连同出口的话也带上了颤音:“我好像…快要…死掉了。”

  完全在意料外的回复让温斯沅愣住半晌,心里头打好腹稿的话一句也没用上,最后只是本能性地出口一句:“为什么?”

  少年被眼泪打湿了的睫毛在月光下止不住颤动。

  “我看不见我自己。”

  他拉着被子,将脸缩进被子里半截,闷闷的声音接着从被子里传出。

  “找不到,我…找…怎么都…找不到,我马上就要消失了。”

  温斯沅听着吴鹿洺忽然出口的似乎毫无逻辑的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直到看见吴鹿洺将脸埋进被子里越埋越深,他才伸手将遮住吴鹿洺脸的被子轻轻拉下,将少年的脸捧了出来,语气认真道:“我看得见你。”

  温斯沅出口时其实不太确定这样的回复对是不对。

  但他隐约觉得此刻面前蜷着的人像是漂浮在空中,轻薄地被风一吹就会马上飘走,所以他必须得先说点什么,把人拽住才行。

  他的话音落下后许久,吴鹿洺原本拽住被子的手慢慢挪开。

  吴鹿洺慢慢把手挪到温斯沅捧着他脸的那只手上,他像是想抓住点什么,指头微微蜷起,按在温斯沅的手背上。

  “是什么样的?”抓牢了温斯沅后,他忽然出声问。

  温斯沅反应了一会,明白过来吴鹿洺问话里的意思。

  他看进吴鹿洺眼底,并没有敷衍了事地随口回答吴鹿洺的问题,而是认真思索许久后,才严谨答复。

  他想起跟吴鹿洺第一次有较长时间交集的那晚,吴鹿洺完全不用过多思考地解出一道又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于是他道:“聪明。”

  又想起每晚回房间前,如果是吴鹿洺先回的二楼,那么在他回二楼时,二楼的拐角一定会留一盏小灯。

  “细致。”

  还想起有一次从学校回家,偶然撞见在家附近喂养流浪猫的吴鹿洺。

  吴鹿洺喂猫时跟平时差别不大,同样面无表情,就蹲在一堆流浪猫中间,将食物一点一点往地上放。

  喂的途中有猫往他腿上蹭,他不会伸手去摸,但也不会刻意躲开小猫的亲昵,等全部公事化地喂完以后,就拍拍手起身走人。

  温斯沅在去上班的路上有看到过几次那群小野猫的临时小窝。

  那是一群很怕人的小家伙,很多人去喂食都会被它们警惕躲开。

  它们却不仅不躲开吴鹿洺,甚至还会主动凑上去亲近。

  “善良。”

  温斯沅正说完第三个形容词,脸靠在他手里的吴鹿洺忽然轻轻摇了摇脑袋,眼底满是迷茫和空洞。

  “不是的,”他轻声说,“我不是这样的。”

  温斯沅没有出声辩驳吴鹿洺的话,他凝眸看着吴鹿洺的表情,出声问:“你觉得你是什么样的?”

  吴鹿洺没有马上回答。

  他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后,忽然微微仰头,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树影雪山。

  他看着窗户上摇晃的黑色树影许久,才开口道:“我打了一个人。”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平静,比任何的时刻都要平静:“我把他打得满身是血,我看到他的血沾染在我的手上,又从我的手上一滴滴滴落回他的身上。”

  他说到这停顿了片刻,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重新看向了温斯沅。

  仍旧是平静的语气。

  “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正常人都应该要感到害怕的,可我却感觉到了兴奋,前所未有的兴奋。我好像看到了一只野兽,用血淋淋的双爪挣脱开了牢笼。”

  温斯沅没注意吴鹿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往外掉眼泪的。

  那双漂亮的眼睛没了充盈的泪水,更显空洞。

  温斯沅看着轻拧起眉头,出声问:“你在打那个人之前,那个人有没有做过什么事情?”

  温斯沅的回答让吴鹿洺的眼中闪过了一瞬的讶异,像是没想到温斯沅的第一反应是开口问他,而不是跟他说打人不对。

  没有马上得到回应,温斯沅又补充问道:“或者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吴鹿洺静默片刻,忽然将脸往温斯沅手中小幅度地埋进去一点。

  而后闷闷的声音才响起:“我分不清。他是坏人的话,那我能算好人吗?他是好人的话,那我又算什么?”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完,略微泛干的嘴唇轻碰了一下,忽然又道:“我可能真的是怪物。”

  像是一个已经不抱有任何期待的死刑犯,平静地自己给自己宣判了死刑。

  温斯沅听着吴鹿洺的话,眉头越拧越紧。

  他手心里所碰到的触感依旧滚烫,可眼前人给他的感觉却逐渐冰凉。

  长久的安静过后,感觉到脸压在他手心里的人似乎有要往后退的动作。

  他赶在吴鹿洺动作前,再次出声:“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吗?”

  月光下,少年被泪水打湿的睫毛轻颤,看向他时眼底的空洞被疑惑稍稍取代了几分。

  疑惑又慢慢被专注取代。

  吴鹿洺在温斯沅的注视下,缓慢地点了点头。

  “好。”温斯沅开口,用聊天般的平常语气对吴鹿洺道,“我刚才提的问题,本身就存在问题。”

  “大学时期,我参与过一次辩论,那次辩论的主题很简单,但又很不简单,主题是‘善与恶’。”温斯沅放轻声音缓缓道来。

  “那次辩论的中心,一个是接受过多年良好教育的大学生,他遵守着绝大多数的社会规则,会在公交上给老人让座,会在接受别人帮助以后热情地道谢,他不说脏话,不抽烟,不喝酒,不随地吐痰,也会在他人有需要时给予随手帮助,但当一个歹徒在他面前拿刀抵在了一个年幼的孩子脖子上时,他的选择,是缩到人群后默不作声。”

  “另一个,是九年义务教育都没认真听过的社会人士,他抽烟、喝酒、打架、骂人,但当比他弱小者在他面前面临被伤害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与歹徒搏斗。”

  “这样的两个人,你说谁是善,谁又是恶?”

  “每个人都知道,烧杀掠夺是不对的,尊老爱幼是值得提倡的,但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像烧杀掠夺或尊老爱幼那样能轻易辩出善恶,事情是,人更是。”

  温斯沅说完,停顿片刻后,看向吴鹿洺,认真道:“你可能不完全聪明,不完全细致,也不完全善良,但你绝对不会是怪物。”

  话音落下后许久,在吴鹿洺愣怔的表情下,温斯沅又一次言辞肯定道:“相信我的辨别能力,你不是。”

  吴鹿洺尚且没给出回应之时,窗外忽地一片大亮。

  烟花爆竹声成片地响起,环绕在两人耳旁。

  绚烂的火光将吴鹿洺的脸庞照亮。

  他睁大了眼睛紧盯着温斯沅,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滑落。

  楼下传来小孩的欢呼声,伴着大人的嬉笑声。

  吴鹿洺在一片嘈杂声中,将脸完全埋进了温斯沅的掌心。

  掌心再次变得湿润,在烟花声混着嬉笑声中,温斯沅听见了很轻很轻,但却不再压抑着的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朋友们,我带着flag来了,接下来几天到国庆假期结束前,我要日更!

  当然,我要是没做到,你们就当我放了个屁吧(嘿嘿嘿嘿嘿嘿

第50章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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