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她不是羁鸟,亦不是池鱼128

  最终,还是宣明珠没犟过他,大事当前,不好在此事上争执不休,撇头摆了摆手。

  梅长生却行而出,来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宫。

  守陵官吏与工匠合力,将椁与棺层层开启。当最后一盖黑檀木板打开,即使棺内存放着许多避腐丸,依旧有一股恶逆之气袭鼻而出。

  平冤录集中关于检尸的绪论,第一条便是:验者不可掩鼻。

  ——对于熏香用毒或尸腐时间的判断,大多便在这片无形的气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识皱眉屏息,品级不够的小秩更是推开棺后就连忙低头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凤躯。只有梅长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见那气味,又似司空见惯。

  他从仵作手里接过了薄刃刀。

  长睫下敛着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时的习惯,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灵昭冤。

  卢淳风无论目睹梅大人验尸多少次,每一次依旧像第一次见到时那般感慨,平素爱洁成癖的一个人,面对尸体却无丝毫回避,心无旁骛,甚至神情间带有几分敬畏与虔诚。

  梅长生双眉微凝,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将外头的人叫进来,说可以重新封棺了。

  卢淳风连忙端着浸泡了白术与艾叶的水盆子过去,梅长生道,“岂敢劳卢兄如此。”

  “嗐,大人这会儿就别客气了,大理寺底下那帮子吏秩,哪个不想跟着梅大人偷师学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为荣?”他转而轻问,“可查明了?”

  梅长生将双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点了点头。

  出地宫至旁馆换了身衣袍,再出来时,宣明珠已在外等着,也如卢淳风一般问道,“可查出来了?”

  梅长生肃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内含有草乌头,此为令人心跳加快,意识模糊之药,也有……近两月的身孕。”

  宣明珠听了,静默良久,一忽儿森然转头,看着殿庑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陆家人,沉声问:“按罪,当如何?”

  “残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恶之中谋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长生道,“绞。”

  *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绪,不能如同落定的尘埃般平复如初。

  陆氏之人自差役口中听到结果,一个个像面口袋软在地上,那模样不见可怜,只觉可恶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将红缨送回,自己沿着园寝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脚下的水湖边,捻着菩提珠消化沉闷的心情。

  微风习来,白云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带随清漪飘动,背影似一声默叹,盈盈独立。

  梅长生在水边找到她时,入眼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扰的景色,却不知触了他哪根心弦,紧张脱口道:“殿下离水边远些!”

  宣明珠尚未转过头,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后轻带,等她诧然地扭头,那只手又已然松开她了。

  只是手主人脸上还挂着谨慎的神情,挨近了,那双临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里,又低低重复一遍:“殿下往后莫要离水这么近。”

  宣明珠眉头微挑,随即失笑,他莫非觉得她会重蹈樊城的复辙么?

  掩饰般勾过鬓间一缕碎发,掖在耳后,随口问:“大人事毕怎么不回城,走到这里来了?”

  她方才一个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来到这里,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着这片山水长眠。

  所以今日来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时来踩个点儿,挑剔挑剔风水,熟悉熟悉环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诞放旷的名士。

  隐约的恐慌当然有,只是这些生死烦忧,是自说自话的心事,仅适合一个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矫情。

  她耳边是汩汩若缕的水声,天地走到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只剩下清风流水可以回响。

  惟因大寂静,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嚣,连梅长生回答了什么,她也未留神听清,只听到他后头轻轻的带着些小心问:“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声避开眼风,敷衍着:“本宫想着大人之前那一箭,准头极好。”

  提起这茬儿,梅长生顿时想起那声“小淮儿”,眼前一川烟草尽数塞住心窍,点一把火,就能烧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只能将几乎硌穿喉咙的暗疮往更深处埋葬,再开口,又是那个儒雅端方的梅鹤庭:

  “臣准头不好,是特意照着那老妇的脑袋射的。”

  声文雅,话却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这不大似梅鹤庭口吻的一句话,瞬间将她的伤情愁绪搅散,不笑也笑出来了,“那大人的胆子可真不小。”

  梅长生见她展颜笑了,暗松一口气,心绪稍定,贪念便起。两人沿着水岸慢然向前闲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侧,觑着她的脸庞含糊道:

  “臣箭准差,因为没有明师教我。”

  “嗯……”宣明珠没听出他九曲十八弯的言下之意,低着额面,只是临水漫行。

  她的钿珠与耳珰,明闪地坠坠悠悠悬晃着,珠光引来湖水的澄光,交织映回那张暖脂玉般的脸上。

  是一张此时明显不大想费力说话的冷美人面。

  镶珠的绣舄却执着将脚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条笔直的线,不自觉透出几分孩子气。

  梅长生知她隐忧。

  他不再似从前了,只顾自己向前,将背景留给她追逐。而今他,目光所及无论看不看得见宣明珠,一扇心窗都时时为她敞开。

  他看得到她内心的惊慌与恐惧——从红缨去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被一种物伤其类的念头压住了心。

  她看见失去母亲的红缨,便想到了宝鸦,每见红缨哭一回,她都会联想到,将来宝鸦失去她会如何伤心。

  而面对樊城公主的死,宣明珠代入了自己。

  没有人面对将死能够心如止水,这一点梅长生最清楚。

  除非将这种心情隐藏起来,不让人知,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他更清楚,宣明珠此时需要的不是任何言语开解,是一个倚靠的肩膀,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想给,却给不了她。

  因为她不稀罕了。

  一旦越过雷池,与她此刻相处的这份难能可贵的平静,便会荡然无存。

  梅长生忽的一勾手将宣明珠扯进怀里。

  带汗的掌心实实扣住她纤细后颈,压在自己胸口。

  身体一向更快更诚实。

  宣明珠前一刻还在往前漫步,身体忽然后仰,眉心的朱砂惊得一跳,未等呼出声来,便落进一爿紧实的胸怀中,贴耳心跳,咚咚作响。

  混着冷松气的瑞脑香一霎笼罩住她,让人头脑迟钝,因这过于陌生的香气。

  “梅长生?”

  她反应过来,脸盘被男人身上的体温熏热,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却不松。她糊涂地气恼,气恼着糊涂:“你做甚!”

  久违的温软肌肤腻在手心里,梅长生贪,不愿再放开。感觉到她在挣,他屏息用了点力控住女子,一手揽颈,一手扣腕,就似想那般姿势将她嵌进身体。

  鼻尖飘溢着足以酥骨的馨香,他心跳如兔如鹿,认了命,蹦跶不出她给的这弹指须臾。

  脑中却在飞快草拟借口,出来的声音让他自己都赞叹真是道貌岸然:

  “臣看得出,殿下在伤心。臣上回说过,臣的理智已将殿下与过往尽数放下了,却尚有些私心。即便不能与你结两姓姻好,但我,依旧见不得殿下伤心。”

  痒麻颤栗的心腔,粉饰出故作镇定的低语:“肩膀算臣借给殿下的,殿下且靠一靠。”

  宣明珠闻言,安静下来。

  她觉得这是异样的,可一时没法子抬头确认他的异样从何而来。耳边的低语,仿佛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让她那颗疲惫的心当真想停憩片刻,就歇在额头抵住的这片肩头。

  她当然知道,这片布料下的肩头有多隽雅,就有多稳重。

  人本能是对旧窝有一种眷恋的。

  但那阵温暖斑斓的迷惘甚至没过一息,宣明珠便清醒过来,向后仰身,与他间隔开一分缝隙。

  虽挣脱不开他,她亦不触碰他,轻擦在锦服上的睫毛下,眸色干净无尘。

  她平静地说:“你先放开。”

  故渊旧林虽好,然她不是羁鸟,亦不是池鱼。

  宣明珠从小到大,从来没向人“借”过东西。

  富有四城的镇国大长公主,想得到手什么物件,需要用借的么?

  借来的东西,她会稀图么?

  梅长生听见那道冷静的嗓音,心里猛地一沉。

  就在方才,他怀抱着她,时光静好,感觉到体内某种朽寂的,被他亲手掐灭的生机又在复苏,他甚至不禁开始畅想这可能是他们之间一个神迹般的转机。

  可此时此刻,那粒复燃的火种再度因她的一句话而熄灭。

  风是热的,湖是热的,她的身子是热的,她的心却如此冰冷。

  梅长生眸色苍凉,傀儡一样松了松手指。

  就在他将放未放之际,倏尔一阵富有韵律的木鱼声传入耳中,莫名惹得人心躁。

  宣明珠的凤钗髻抵在他下巴边动了一下,梅长生撩眸,见对面十丈开外的莲花墁石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海青佛袍的和尚,合掌含笑而来。

  宸宁无尘之相,头顶无戒点香疤。

第52章 她不是羁鸟,亦不是池鱼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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