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咎由自取73

  宝鸦弯下身倒捧父亲的双颊,软声道:“前几日,我很担心阿娘来着,以为阿娘脸上无泪,心里有,后来才发现不是……今日见阿爹,脸上有笑,心里无,所以宝鸦不愿爹爹再笑,宝鸦会难过的。”

  梅鹤庭眉峰猝然而无声地崩碎。

  铺天盖地的绿荷在眼前旋转迷离,他目光几变,最终听话地敛平唇角。

  “知晓了。看,鱼。”

  “哇,好大的鱼。”

  *

  赏过鱼,花厅里的午膳也备好,一桌子菜肴皆是宝鸦喜欢的口味。

  饭后宝鸦喊来丫环,主动拿出最近练的二十张小楷,给阿耶交功课。

  她是抄书的能手,为求快功,字迹往往不修边幅,所以从前梅鹤庭给她定下了一日两张楷字的作业。

  这丫头惯会耍赖,往常拉着梅豫梅珩捉刀,在梅鹤庭的眼皮子底下也敢使计瞒天过海。

  而今没了父亲在身边监督,她却工工整整地完成了。

  梅鹤庭捏着那张薄薄的纸。

  这遗传自他的女孩儿,太过敏慧,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营造出父亲仍在身边的感觉。

  她什么都不抱怨,其实心思敏感,什么都能感觉到。

  自己这身才智,真是半分好处也没有了。

  “宝鸦这样乖,”他目光深醇地轻抚女儿的丫髻,声音发哑,“爹不舍得你走了。”

  不想这话正中了小姑娘下怀,和阿耶玩儿了一下午,用过晚饭后,宝鸦就开始耍赖,说什么也要在这里住一晚上再回去。

  孩子有时是如此的,见着谁便亲谁,至于早起时如何向母亲深情款款矢志不渝地保证来着,去后脑勺找找吧。

  梅鹤庭耐性劝哄,“宝鸦想来玩儿,随时都可以,但晚上需回府陪母亲,不是说定的吗?”

  宝鸦心里也明白道理,可就是嘟着嘴不高兴。

  最终解围的,没人想到是一只狗。那小东西拱着门槛滚进来时,宝鸦余光扫见,呀地尖叫一声蹦起来,开始还以为是只大个黄鼠郎。

  等看清了,她看看狗,再看看爹爹,看看爹爹,再看看狗。

  满脸都是理解不了的嫌弃。

  “阿爹,养狗狗吧,得给它洗澡。”小姑娘很隐晦地提醒。

  梅鹤庭嗯一声,“洗了。”

  “它有眼睛吗?”

  “有。”烛光澄黄温柔,映着梅鹤庭的双眼,“头毛有点长,在后头藏着呢。”

  那单单是有‘点’长吗?打绺了都!宝鸦嫌弃得不行,地上的狗崽还吭吭叽叽以示亲近。

  小姑娘不是刻薄的人,横看竖看想帮它挑出个优点,到最后,硬是无能为力了。

  看它黄毛土得掉渣吧,眼神还不行,小腿崴着跟不上趟吧,尾巴还秃秃短短的一撮儿。

  然后宝鸦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它晚上,不会钻进屋里吧?”

  她爹说,“应当不会。”

  宝鸦不是很相信,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有点想阿娘了。

  就这么着,梅鹤庭点了八个府丁,亲自送宝鸦回公主府。后头还跟着辆空车,载着一口定窑薄釉大鱼缸。

  公主府门开,小小姐的车轿进去,府门又闭。从里面响起落钥的声音,冰冷不近人情。

  石阶下聚着一片灯火照不到的阴影,梅鹤庭在那里默立良久。

  *

  进了院儿,宝鸦先去母亲苑中问安。

  身后跟有两个健壮的粗使婢子,合抱着一口鱼缸,引得二门内的家人个个惊奇张望,最终候在了那罩间外头。

  宣明珠身上换了件兰地珠纱褙子,椎髻松绾,正就着金槃九枝灯的明光,给梅豫做一个荷包。

  这小子在外是个散财公子哥儿作派,但凡身边的书僮伴读说几句恭维话,看吧,身上的荷包玉佩准保被人摸了去。

  宣明珠许久不自己动针线了,也只得亲手绣一个给豫儿,命他日日带着,瞧他还敢不敢任人哄骗去。

  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动静,她诧异地“哟”一声,“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鱼,可老大的鱼!”

  宝鸦跑进来,小心觑望阿娘神色,见她没有反感的意思,扭头向外招了招手。

  二婢将半人高的薄瓷鱼缸放在地衣上,手里小心再小心,生怕力气大一点,便将这矜贵的珍瓷挤碎了。

  她们并不知珍贵之处不在鱼缸本身,那缸中,蓄着池塘引出的藻荇碧水,其间有两尾硕长金红的锦鲤悠然浮游。

  宣明珠的目光起先只是随意投去,蓦然,便怔忡。

  眸底漾过一抹清湛的光华。

  “阿娘,”宝鸦见母亲失神地盯着那鱼,半晌不说话,心虚地绞手指,“阿娘生气了么?”

  阿爹叫她带回这鱼,只说是给她养着玩儿,并没交代别的。是她自己琢磨的主意,想带给阿娘看看。

  宣明珠摇摇头,将女儿搂在怀内,望着那游鱼,出神半晌,将这朱尾锦鲤的来历道给她听:

  “这鱼,只怕比娘的年纪还长了,当年你皇外祖母怀了我,恰逢二十华诞,你皇外祖便特意为她寻了九十九尾朱鳞锦鲤,放生祈福。

  “按宫里头的常例,福鲤会放生到御龙池,热闹过了,转天就被太监们捕捞发卖,这也是上下心照不宣的事。贵人们只管当下高兴,至于究竟是放生还是超生,多不在意。可那回,你皇外祖特特下了令,着将九十九尾锦鲤放生到皇城外的金明池。游鱼入水,长命百岁各凭造化,不许宦人染指。”

  宝鸦听得入了迷,那该是多么繁盛又开心的场面呀,只可惜自己不在当场。

  皇外祖一定很疼爱皇外祖母吧?小姑娘对着手指想,心中忽又蹦出一个疑惑,伸出一根手指,“怎么能确定此鱼即彼鱼呢?”

  “瞧见鱼尾上的朱砂点了吗。”宣明珠下巴挨着宝鸦的脸蛋,眉眼间蒙着层淡淡的轻怅:

  “那是内造的万年砂,颜色是否能留存万年未可知,至少百年内,可保水火不腐。”

  这是母后的临时起意,点砂时说,“他日若有缘,相逢山水间。”

  后来她诞生,眉间正有一粒朱砂痣,父皇大喜,说她是天降大晋的福星,当时便赐下昭乐的封号。

  若无今夜这鱼,宣明珠几乎要将这段往事淡忘了。

  她很知道宝鸦的小心思,也不是不明白那个人如此作为的用意。

  惊喜吗?当然惊喜,这世上与母后相关的物件已经为数不多,何况是活物,何况时过二十五年,兜兜转转又回来这里。

  见之,便如见了母亲素手点红砂的那段过往,她简直欣喜若狂。

  难得吗?当然难得,百川入海尚不可复得,何况命数短暂的小小生灵。金明池的水通向多少河渠,两京加上畿郊四野共有多少鱼,想从万千之中找到一条二十五年前的鱼,不比查一件二十五年前的案子轻松。

  她问女儿,这锦鲤只得两条么,宝鸦说她数了老半天,那府里的池塘中起码还有五六条哩。

  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

  宣明珠便抹唇淡淡笑了。

  除了这对高寿的锦鲤,泓儿回报说随车送来的还有扬州云华斋的十二色八屉点心,江南特产,是寻遍洛阳都买不着的风味。

  ——可惜那么个聪明人,为何想不到,点心要新出笼的才好吃呢。

  他如今越用心弥补,越反衬出那些年他的不用情。眼前的礼物越熨帖,她便越会想起,曾经的种种不足。

  和过去已盖棺定论的自己拉锯,从一开始,就是必输之局。

  双金鲤还在缸里无知无觉地游着。

  宣明珠轻轻拍抚困倦的小宝鸦,“也许你这颗机灵的小脑瓜,真不是随了你父亲。”

  说到底,父皇当年将这鱼煞费苦心地寻觅来,送给代替心上人入宫的母后,与他千方百计地寻觅来,送给自己,是一样的讽刺。

第31章 咎由自取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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