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2

  皇帝从前自然没听说过戴思安这一号人物。

  戴家早已露出衰败之势,不念其余旁支新贵,嫡系再无可用之材,否则戴老公爷也不必一把年纪还在朝上苦撑门庭。

  皇后要嫁人,嫁的还竟然是那样不入流的人。皇帝不可谓不震撼。

  顶着烈日走回乾清宫,御前伺候的人循例上前侍奉皇帝净面更衣。

  皇帝面无表情地拿了巾子擦手,那手巾精致,边沿镶了一道锦缎窄边,上有五道金线描的图案。

  沙青色的锦缎,半绿不绿,皇帝略作停顿,抬手扔进金盆里。

  没什么可思量的,若是他和戴思安两厢择其一,皇后必然会毫不犹豫选择他,因此他并不曾被戴思安比下去。

  这一世,皇后没见过他,当然就没机会爱慕上他。

  皇帝的习惯,既生了事,就要解决,起因留待处理后再去追究。

  事到如今,只有让皇后主动退了这门亲事。好在爷们儿风流,即便退了婚,外头也不至于传得太难堪。

  皇后长居闺中,消息不灵通,未必知道戴思安的种种行径。

  陈和祥是积年的人精,只凭万岁爷一个眼神儿,就知道他老人家必有差事指派,一塌腰跪下去听候差遣。

  皇帝在高榻上坐下,越是没什么表情,就越是有心事沉淀。

  不问也就罢了,这一问,皇后竟然独自出府,赴荣康公府的宴去了。

  *

  潘氏设宴请了一回荣康公夫人,过几日荣康公府便递了帖子回请,夫人间的交往就是这样,你来我往多赴几次宴,两家人的关系可不就热络起来了。

  但今儿不一样,潘氏竟然让夏和易独自上荣康公府去。

  还是因为夏公爷被万岁爷冷落的缘故。

  这事儿在家里一石激起千层浪,阖家上下都惴惴忙活开了。

  不为旁的,当今万岁爷少年老成,亲疏轻易不露于表面,对待臣工究竟是雷霆还是春风,从大面儿上是决计看不出来的。甭管明儿你是要升发了要被抄家砍头了,今儿万岁爷照旧能待你一般一的和风细雨。

  反过来也说得通,要是他让你看出来冷落你了,别怀疑,其中必然是大有深意的,你可回家对着墙根儿且琢磨去吧。

  夏公爷昨儿就出门找旧同僚借把酒探虚实去了,一夜未归。潘氏也没闲着,一大清早就差人上大学士府寻娘家兄弟打探消息,正等着回复呢,热锅蚂蚁似的一团乱,哪儿还顾得上去早就边缘的荣康公府吃席。

  夏和易满脸惊诧,“母亲,思安哥哥与我虽有父母之命,终究是未过门的夫妻,独自赴宴到底不妥。”

  潘氏现在一门心思候着娘家来的消息,心不在焉地敷衍道:“过门不过门的,横竖将来是一家人,外人知道也说不了嘴。”

  其实是可以推托不去。但夏公爷被万岁爷冷落的事儿,想来朝京里是早已传遍了。荣康公府的宴席是一早应下的,这会儿临时临了推说不去了,一传二二传三的,恐怕要飞出什么“大祸临头”的可怕传言来。

  潘氏想来想去,还是得让夏和易去一趟。

  夏和易自然知道潘氏的算盘,无奈道:“不如请大姐姐带我去,我们姐妹一道来回,还好路上做个伴。”

  潘氏一面扬手招人去套车马,一面笑着道:“女夫子向来严苛,想来是不肯放你姐姐出去作耍的。况且荣康公府和旁的宅门不一样,荣康公夫人待你亲如子女,咱们自是抬头挺胸,有什么可避讳的?你小时候还赖着和夫人一道睡榻榻,抱你回府你不愿意,还哭鼻子呢,可还记得?”

  黑的白的一道说,无非夏凤鸣是即将要做皇后的人,潘氏自然不会让她贸贸然上别人的府上去。

  夏和易莫可奈何,也就不再同潘氏争辩。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横竖她将来是要嫁进那个门子里去的,早一日去摸个大概,也省得过门以后满头抓瞎的好。

  夏和易确定,前世至少在她死之前,夏公爷都是没有遭难的,想劝母亲宽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踟踟蹰蹰到了门口,还是没忍住,纳个福向潘氏告别,“母亲不必太忧心,父亲是国之肱骨,万岁爷都瞧在心里,等闲出不了岔子的。”

  潘氏没料到二姑娘会说熨帖人的话,一怔,笑着替她掖了掖额角的绒发,“小孩子家家的,不用操这份闲心。快去罢,不好叫夫人久等了。”

  夏和易“哎”了声,转身带着春翠和秋红上了车。

  泾国公府和荣康公府的地界不算近,马车穿城而过,车外车马声吆喝声交谈声渐渐铺天盖地响起来。即便算上宫里三年,夏和易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姑娘,心里再是兜着心事,也不免对喧闹的市井产生好奇,轻轻掀起一角车帘,看车外道路上车水马龙,精致商铺比邻,沿街的摊贩一摊连着一摊,行人摩肩接踵,满满人间烟火气,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可见前一程战事和瘟疫的传言并未影响平民百姓的生活,说到底是人们对圣明君主的信任,当今万岁励精图治……

  夏和易在车上摇着,一脑门子官司,十之一半的时候在想夏家的未来,想着想着发觉又想到万岁爷了,赶紧晃一晃脑袋,努力开始想戴思安那个叫莲香的通房丫头。

  马车驶到胡同深处,途径一段只将将容一辆马车经过的窄路,车轮挨着墙根儿,车把式减慢了动作,小心驾着马车缓缓穿过。

  依依稀稀的,车外有两位街坊闲聊的话顺着车窗飘进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可马车实在行驶得太慢,那俩人嗓门儿又一个塞一个的响亮,夏和易不想听也没辙,竟听见那俩人在谈论戴思安。

  说戴思安强纳了一个小寡妇,荣康公夫人不同意抬进府,养在外头胡同里,现在还时不时去销魂一夜。

  还说他色迷心窍,居然爬过一回京府推官家的女墙,差点被推官当歹人打出去,叫戴老公爷好一阵上朝都臊得没脸。

  俩人原本说的还一本正经,说着说着竟开始往不三不四的地方去了。

  一人说:“听说二公子一连好几夜连着上春桥斜街打茶围①,一出手就是阔阔绰绰十千赏钱。”

  另一人高“嗐”了声,“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还在相公堂子②见过他呢。”

  听得春翠和秋红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们都是正经的家生子儿,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又惊又臊又担忧,不住偷偷往夏和易脸上瞄。

  夏和易呢?该经历的都经历过,臊倒是没什么臊的,只听得牙痒痒,觉得像戴思安这样混不吝的主儿,戴家不懂教导,就该叫那推官一棒子打下去,好好教训出个长短是非来。

  但比愤慨更重要的,是三年的宫中生涯告诉过她,这世上从来没有“不留心听见”这回事儿。但凡她觉得自己“不留心”顺耳听到了什么,必然都是有人刻意安排。

  暗自一揣测,保不齐是戴思安某段风流债的胭脂主儿,妒心上来,势必要搅合了这段亲事才罢休。

  做了三年皇后,成日在深宫中耳濡目染,再是不济,胆气本事毕竟也长了不少。

  前世她吃够了最初没立威的亏,要是打一开始就在后宫中竖立起威信,后面哪儿能有那么多妖魔鬼怪。

  为了避开后位保夏家,她嫁戴思安已是板上钉钉的了。既然如此,她这还没过门,这就有敢迎上门来挑事儿的,若是她畏惧退缩了,成婚后不得被妾室外室们狠狠压制么!

  “停车。”

  车厢里冷冷一声。

  车把式“吁”一声牵住了缰绳,跟车的丫头忙跟上前问:“姑娘可有什么差遣?”

  车帘往侧边打起来,车中人未露出面容,仅透出车厢一角,青蓝缎面上烈烈跳出牡丹红的鹦哥花样。

  只听见一道年轻女子的声口,清清脆脆的一把少女嗓子,气势却是凛凛响亮。

  “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烦请回禀你家主子,日后切莫再行此等小人之举!”

  “走。”干脆利落。

  前方就是大路口,马车再不停留,绝尘而去。

  墙角迟迟拐出来两个人,却不是街头巷弄间的闲汉子,竟是两位穿着曳撒的内使。

  两位内使同是面色惊惧,一位舌头都捋不利索了,“她,她她她说……”

  另一位干脆吓到说不出话来。

  骇人,这可太骇人了!

  大不敬哪!

  *

  再是吓得腿弯子打颤,该复命还是得复命。

  回禀的两位内使,跪在地上,那头脸肩都快全伏贴在砖缝上,要不是不敢御前失仪,恐怕边说就要边打起摆子来。

  短短一句话,复述得可谓千难万险,待终于说完“小人之举”四个字,额头背脊全冷汗涔涔,脑袋似已然搬了好几回家。

  暖阁里静得可怕,一根针掉地上都能清晰耳闻。

  皇帝良久一动不动,面色铁青,周身如覆冷霜。

第7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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